十一月十四日(17日),中饭边的时候,从石璜镇通向白竹的大道上,出现了二个外路客人。他们迈着矫健的步伐,顺了大道,朝白竹村裘孝庭的家里走去。
这是两位年轻人,走在前面的,瓜子脸,脸庞白晰秀气,一对墨黑的眸子,在两道浓眉下闪烁,炯炯有神,他身穿灰色中山装,新剪的分头,显得干练文雅。跟在后面的身材粗壮,挑起一担布匹,头戴一顶褪色的旧礼帽,一身玄色斜纹短褂敞开了胸怀。
转眼间,两人来到裘孝庭的住宅门前,前面的青年跨进门,掺着诸暨口音,向正在弄饭的孝庭娘说道:“裘孝庭在家吗?”
孝庭娘警惕地打量着他,觉得有几分面熟,便含笑道:
“在田里还未回来。”
客人走到她的面前,轻声说道:
“孝庭娘,我是前几天来过的老周,陈先生还在吗?"
孝庭娘笑道:“难怪这么面熟,是周先生。”她忙着招呼外面的客人:“快进来歇歇!”
待客人进来歇下担子,她才接着说道:“陈先生昨天刚走,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快吃中饭了。”
她给客人冲上两碗茶水,好奇地指着一担布匹问道:“你们挑这些布干什么?象个卖布客商。”
挑布担的人接着说:“顺便挑点布卖卖,妈妈也挑块中意的,我尺码量得好一些。”
不一会,孝庭、孝培兄弟俩回来了,一起吃了中饭。
饭后,客人果然卖起布来。邻居的姑娘、嫂子、姐妹们都围了拢来,有买布的,也有瞧热闹的。挑布担的客人手拿尺棒,打开布包,竟大嫂子、大姐姐的做起生意来。
“大嫂子,这是玄色斜纹,做裤子正合适,批发价二千五一尺,市面上二千八不能少一个;这是阴丹士林,门幅宽、包洗不褪色。剪五尺,好好好,二五得十,五五二十五,一万二千五百元……”
做了一阵子卖买,大家欢欢喜喜散了。孝庭娘笑着问老周:“这位客人姓什么?做生意蛮象,过去开过布店?”
卖布客人听了哈哈笑道:“我姓杨、杨柳树的杨。做布生意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呢!”
孝庭、孝培齐声夸赞说:“蛮象,蛮象,你们这些人本领大,做什么,象什么。”
下午三点来钟,孝庭领着老周、老杨上石璜镇。老周一路走,一路问:
“这里是什么村子?那条路通什么地方?”
孝庭一路指指点点,详细地介绍说:
“那东面的村子是钱家坑,顺这条大路向东南走十五里就是甘霖镇,也叫两头门。镇上设有甘霖区政府,有第二联乡自卫队。”他们往西南走了一段路,指着北面一个村说:“那是丁家村,村后一带黄泥山叫杨庙岗头,翻过岗是富润镇,镇上有安富乡的自卫队。
“富润离石璜多远?”老周问。
“十里。”
“崇仁镇在什么地方?”
“富润向北再走十里就是。这个镇有两、三千烟灶,市面不比县城差,是嵊县最富庶的地方。崇仁也是一个区,区长裘祝馨,势力很大,县长上任,还得先去拜访他哩!”
他又指到西南方向说:“从石璜向西南走十五里是开元镇,紧靠开元镇有长乐和太平镇,称长、开、太三镇,也是一个区,区政府设在长乐,联乡自卫队驻在开元。长乐有公路,西通东阳,东面经过甘霖通嵊县城里……”
“这样看,石璜在嵊西正当是中心。”老周对嵊西的地形十分关心。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石璜镇。老周附在孝庭的耳边说:“乡自卫队住在哪里?能从他们边上过去吗?”
“自卫队住在两个地方。我们镇上过去,都能够看到。”孝庭说着,在前面带路。他们走到上市头,沿着大街朝南面走去,折过横街,裘孝庭指着一处弧形门洞的房子说:“这里是联保办事处,里面有一个班。”
他们继续朝南走,出了栅门,向右一拐,迎面是一座庙宇。庙门上写着“关帝庙”三个大字。裘孝庭指着说:“前厅住自卫分队,一个分队部,一个班,一、二十人,后殿是乡公所。”
老周细看着这个庙的地形,庙宇正在大路边,孤零零一座大庙,四周都是水田,大路边一间路亭连着庙宇。他们从庙边经过时,门前几个士兵在扯闲谈。裘孝庭同他们相识,朝他们打招呼说:“齐分队附在吗?”
“请假回家,未曾回来哩。”
他们走近路亭,见有一个士兵背着长枪坐在一条凳子上“坐岗”,嘴里依依呀呀地哼着越剧。
回来的路上,老周问道:“这些士兵都是本地人吗?”
“都是这带人!”
“打过仗吗?”
“打过屁仗,尽是些饭桶。”裘孝庭也干过乡里的自卫队,他又感慨地说:“自卫队士兵的生活也够清苦的,每月两斗米,四角钱草鞋费。纸烟也吃不上,不用说养家糊口了。有点田地种,肯苦撑持的农民,谁愿干这营生?当自卫队的,有的为逃抽壮丁,有的光棍一条,又游手好闲,真要打仗,他们肯为两斗米卖这条命吗?”
石璜与白竹村只隔一、二里地,一眼相望。他们说着话,一眨眼间,便回到了白竹村里。
两位客人是周芝山与杨乃来。他们原在金华、永康、武义、浦江和诸暨南乡一带活动。这次与金华的应飞一起,接到马青的通知,来到嵊西配合军事行动。同来的有九位同志,带了七支短枪,一支美造卡宾枪和一支截短了的三八枪。他们从永康日夜兼程赶来,白天化装,将三八枪捆入铺盖里;有的化装卖布,有的卖小猪,也有装打铁匠的……到了嵊西,队伍在孔村隐蔽。前几天,周芝山带了钱何法已来过一次,在安田村参加了一次会议,制订了这次活动的计划。这次他与杨乃来的到来,则是为了受领具体的行动任务。今天到石璜走了一趟,原是为了察看地形,周、杨两人有意,裘孝庭心里也完全明白。因此老周问得仔细,孝庭答得也极周详。
秋末冬初,日子一天短如一天,他们回到家里,日已偏西,孝庭娘已经备下菜饭,大家则坐下吃饭,村上小学里的楼先生来了,他是孝庭家里的常客,家里人见他进来,都热情地招呼说:“楼先生吃饭没有?”
“吃啦,家里来了客人哇,什么下饭菜招待?”
“家常便饭,种田人就是青菜豆腐嘛!”孝庭娘边说边搬了一条凳子请老师坐。
老周侧过脸来看这位老师,见他身穿浅蓝细布长衫,清秀脸庞,看上去年纪顶多二十出头,一举一动斯斯文文,一股子书生气。
楼老师搭讪了两句,见他们在吃饭,就到隔壁癞子家里串门子去了。
孝庭娘指着楼老师的背影说:“楼先生书教得好,很耐心,从来不打学生,没有一个学生不夸他们老师好的!”
打从马青来裘孝庭家里住宿以来,白天黑夜来往的人不断,孝庭娘见着这些人个个知书识理,和和气气,从心眼里喜欢这些人。
吃完饭,楼老师又踱进来了,他贴近老周悄声说:“走吧,得跑好几里路呢!”
“好!老杨,我们走。”老周说着站了起来。
老杨背起了卖剩的布包,向孝庭一家道了谢,一齐跟着楼老师出了门。
天已黑尽,三人出了村子,投北顺大路走去,约摸走了半个小时,翻上了一座黄泥土岗。
“快到了。”楼老师回过头说。
“这里叫什么阳庙岗头吧!翻过去是富润镇。”老杨的记性真好,白天裘孝庭说过一遍,全记在心里了。
“是的。”楼老师指着前面的一片果园说:“这岗头上有个村子叫箬帽墩,翻过岗两里地,便是富润镇。”
走上一肩来路,前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晃动,老杨轻轻说了声:“有人!”迅即将右手插进腰间,握住了倒插在胸前的匣子枪。
楼老师回答说:“自己人,接我们的。”
楼定远是崇仁地区党的负责人,在这里教过书,前面来接的地方同志黄美友,就是他在这里教书时发展的党员。
黄美友和大家见了面,握着楼老师的手,激动地说:“陈先生、钱章超、吕侠男、周德伟都来了。”
“他们吃饭了吗?”
“没有呢!”黄美友走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陈先生今天特地买了一只蹄胖,打了酒,非要等你们来了再吃。”
说着话,来到黄美友的家门口。这是一座三间两居头的独立瓦房,房后一大片梨园,门前有几棵柿子树,一片青青的竹林,周围没有人家,十分幽静、隐蔽。黄美友的妹妹叫美香,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站在屋边望风,她也是楼老师的学生。她迎着老师羞涩地叫了一声“楼先生”。一条黄狗刚吠出了一声,给黄美友喝住了,呜,呜,呜舔着他的手跟了一进去。
他们穿过小院,进了里面的卧室,马青他们见了,高兴地齐声说:“来啦,来啦!”
马青攥住了杨乃来的手说:“乃来,身体好吧!半年不见了。”
杨乃来连声说:“很好,很好……”拉住马青的手细细端详,深情地说:“马主任,胃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
杨乃来见马青的面颊果然比以前红润,才满意地笑了。
打从去年十月金肖支队北撤以后,马青同周芝山、应飞、杨乃来等同志奉命坚持原地斗争。当时敌人重点清剿,马青带了少数武装人员在会稽山上苦斗。周芝山、杨乃来的武工队原在诸(暨)义(乌)东(阳)一带活动,后因领导思想不统一,部队遭受挫折,周、杨等逐转移到金(华)义(乌)浦(江)一带活动。今年四月,马青的队伍在诸北梓坞山被围,苦战三天突出重围。从那以后,他才离开队伍,来到嵊西地区。他们之间分手,该有整整半年之久了。
马青见着周、杨俩人到来,分外高兴,说:“我们等着你们吃饭,有酒有肉,吃了饭再商量正事。”
“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周芝山说。
“跑了许多路,也该饿了,开完会还要跑路呢!”马青给大家斟上酒,又说:“芝山、乃来都会喝一点,章超、侠男都是酒鬼,来、来、来,大家干上一杯!”
杨乃来闻到酒香,喉咙里早爬上酒瘾来,他立起来,寻了个粗瓷海碗,拎过酒壶,自家满满斟了一碗,边斟边说:“喝酒这个问题的话,几个月不碰嘴了,今朝会着马主任,心里痛快,喝它一点。”
周芝山盯着杨乃来,将脸一沉说:“你又拾五倒六的,这是什么地方?想找死?少喝点!”
他知道乃来贪杯,怕误了事,故在兴头上刹他几句。
杨乃来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关系,这黄酒有多少分量,和茶水差不多。”说了,捧起海碗,大大地吞了两口,满碗的酒,一下子剩下了半碗,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马青见乃来开心,笑着说:“乃来,就喝这一碗吧!”
大家一边喝酒、吃饭,一边随便议论目前的国内时局。
坐在左边与钱章超一条板凳的是吕侠男,二十四、五年纪,眉清目秀,他是剡源一带一个区的党的负责人,抗日时期做过敌军工作,打入联乡总队担任中队长,又受过军事训练,颇有一些军事知识。他啜上一口酒,左手持杯,右手举筷,慢条斯理地议论起来:“老蒋集中近二百个师,从七月开始,全线进攻解放区。据说上月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扬言三、五个月打跨中共。内战已经四月,建树何在?围攻中原落空,栗裕苏中七战七捷,老蒋丧师失旅,只得了几座空城。我看这回准要把他的老本输光……”
“你们看到新华社电讯的一则消息吗?”马青接过话茬说:“九月三十日新华社公布,苏浙皖一带已有数万人民武装,提到了京沪沿线、太湖流域、苏浙皖边境、闽浙边境,还有浙东的四明山区呢!”
大家听到四明山区的人民武装已经行动起来,兴奋不已。杨乃来停住筷说:“没提我们‘金肖’吗?”
周芝山已吃完了饭,放下碗筷插言:“有这四明山区,金肖不也有了。”
吃了饭,已过了八点钟。会议开始了。吕侠男先谈齐昌瑞自卫分队的情况:“辅仁乡自卫分队有三、四十人,两个班,两挺轻机枪。一挺在用,一挺藏在乡事务员家里。三十多条长枪,十几支短枪。一个班长齐昌瑞抓得住,另一个班长靠不住,也有点能耐的,老齐已准他请假回家去了,他用的旁克明木壳留在老齐手里。现在除老齐自用的二十响快机外,另有两支短枪拿在我们手里。分队长张法老是乡长张士楷的人,是个吃饷的,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与老齐的关系也还可以。行动的时间以晚上八、九点钟为好。那时人已睡静,老齐将步哨解决,领着队伍进去就得了。”他吸了一口烟,略一停顿后说:“现在担心的是老齐还未回来,如果他回不来,行动的时间只得推迟。我已告诉裘孝庭,老齐回来立即向这里报告。我估计如无意外,今天应该回来。”
吕侠男说完后,钱章超汇报北山的情况,他缓缓地说道:
“这一个月来,北山的情况算是顺当的,翁全老和马小正出力不小。他们每天领二、三个人来入伙,我都谈了话。这些人大多拿过枪,与翁全老有私交,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二十来个人,可以随时集中。”
章超说完了,马青叫周德伟说说开元的情况。
“开元镇上可以拉出三、五十个青年。”周德伟很有把握地说:“叫他们在雅张路廊等候,我们去时,可以带路。”
大家说完后,马青最后部署这次的行动。他说:“这次行动的目标,首先解决石璜镇的乡自卫分队,如果进行顺利得手后立即奔袭开元镇上的自卫队。
“决定后天晚上八点半钟行动。老杨明天赶回孔村,后天傍晚七时半前把队伍带到离石璜二里地去开元路上的长安山路亭待命。由侠男同你们联系,章超北山这批人,后天下午化装出来,晚上七时前赶到何家小学隐蔽待命,八时半到达石璜,由齐昌瑞接应你们。章超明天要赶回北山。
“开元这批青年要组织好,万万不可泄漏消息,惊动敌人。后天晚上九时前到达雅张坟棚附近。
“石璜镇通崇仁、甘霖的电话线必须在八时二十分以前剪断,这件事由楼定远布置黄美友去完成,人不要多,黄美友再找一个可靠的党员。
“其他各地参加行动的人员,解决战斗后在上桥头溪边集中。”马青分配了任务后,又规定战斗中的联络讯号和联络地点:
“每人在臂围白毛巾;手电光问是一个圈,答是两个圈,口令问是‘一定’,答是‘成功’联络地点:一是东白山孔村刘福根家里,一是岩头。”
马青部署完了,沉思片刻说:“这次行动的成败决定齐昌瑞,如果石璜的行动顺利,便可以扩大战果,一举解决开元的目标。今天老齐没有回来,如果他今天回不来,那末,计划只得延期。”
会议结束了,大家焦心地等待着老齐的消息,约莫有半个小时,裘孝庭气喘呼呼地赶来了,他对马青说:“老齐回来了,情况没有变化。”
听了孝庭的话,大家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全落了地。马青高兴地说:“大家走吧,预祝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