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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归依金庭

发布日期:2014-09-09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嵊州市 字号:[ ]


  金庭洞天是王氏始祖王子乔的道场

  东晋永和十一年(355)三月,会稽内史王羲之称疾辞郡,归居剡县金庭,携子抱孙,娱乐田园,开始了盼之已久的逸民生活。会稽多佳山水,他为什么独钟金庭为其归宿呢?原来金庭是道家二十七洞天,主治金庭洞天的神仙王子乔就是琅邪王氏的创始祖。王子乔爱吹笙,作凤凰之音,金庭白云洞相传为王子乔的栖神处、吹笙处。王子乔号白云先生,故洞以白云为名。由于这样的缘份,信道诚笃,祈求羽化长生的王羲之,为了归依先祖王子乔,金庭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最佳选择。诚如明成化间嵊县县令许岳英诗云:

  远上金庭路渺茫,巍峨楼阁插云旁。

  古来犹自羲之宅,何日堪追子晋王。①

  王子乔是周灵王的太子,本名晋,世称王子晋,约生于周灵王泄心七年,即公元前565年。相传周灵王生太子于诸侯国晋(治今山西省太原市),故以晋命名。太子晋聪敏早慧,十五岁参与朝政,提出以聚土、疏川、障泽、陂塘之法治理国都洛阳的水患。但在某些问题上与父王意见相左,年少气盛的太子晋,竟以先祖厉王阻塞言路之过,当廷直谏,激怒灵王,被逐出宫廷。晋遂让位弟贵为太子,自己则去晋国隐居,后自废为庶民,娶妻立家,生一子,名崇敬。晋人仰晋,皆称王子晋,王姓由此而起,故崇敬冠以王姓。在中国,由姬姓改为王氏这一派,以王子晋为创始祖,王羲之就是他的第三十四代孙。

  据传,王子晋后来离家上嵩山,从道士浮丘公游,学辟谷之法,羽化成仙,随浮丘公翔鹤飞去,又名王子乔,事备西汉刘向《列仙传》: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道人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人于山上见之,告我家,于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头。果乘白鹤驻山头。②

  在魏晋时期,王子乔是道家心目中的偶像,都希望能遇到他,从他仙化。嵇康《代秋胡歌》曰:“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凌厉五岳,忽行万亿。授我神药,自生羽翼。呼吸太和,炼形易色。歌以行之,思行游八极。”③在全国,王子乔的传说很多。在江南,则传说浮丘公、王子乔翔游各地后,最终来到天台山,主治华顶,成为道家第二十七洞天。华顶为天台山脉最高峰,金庭为其东门,故又称金庭洞天。《剡录》引《道经》曰:

  王子晋登仙,是天台山北门第二十七洞天。洞在桐柏山中,三十五里,下见金庭壁,四十里,又曰天台华顶之东门,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晋善吹笙,为凤凰之声。从浮丘公登高而羽化缑山。去后主治天台华顶,号白云先生。往来金庭,风月之夕,山中有闻吹笙者。①

  《道经》是一部道家术书,汇集上至三皇五帝,下至东晋太元的各种道家之流,其内容不外天曹洞府符录、辟谷服食之法、除厄上章之仪、阴阳五行之术等等,事备《隋书·经籍志》,王羲之来会稽前已留传于世。嵊州市金庭镇华堂、岩头村南的金庭山上,高高的岩壁上有一个岩洞,洞口宽大而不规则,只能布梯攀援才能进洞。传说洞内有小洞,直通东海。民间相传,此洞即金庭洞主王子晋的栖神处,他常在洞里吹笙,作凤凰之音。因王子晋号白云先生,故名白云洞。相传王羲之第六子操之在白云洞下舍宅为祠,名曰白云士祠。祠后移华堂村,祀王子晋至王羲之父王旷共三十三代祖的神位。

  关于王子乔羽化后来天台山的传说,除《道经》外,目前能看到的则是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并序,梁昭明太子将其收录于《文选》中,其序云:

  非夫遗世玩道,绝粒茹之者,乌能轻举而宅之?非夫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②

  “绝粒茹之者”,指不吃五谷、鱼肉,只吃果蔬,修炼辟谷成仙的人,即指“轻举而宅之”的浮丘公和王子乔。辟谷又称绝谷、断谷,“绝粒茹”也是这个意思。天台山是佛道诸家共聚之处,但修炼的都是白云先生王子乔遗传的辟谷法。王羲之居金庭后,传说他曾在白云洞中修炼过。当然,这只是传说,无文字为凭,但他修炼辟谷法是不争的事实,从他自己写给亲友的书信中就可找到依据:

  仆近下数日,勿勿肿剧。数尔进退,忧之转深,亦不知当复何治。下,由食谷也。自食谷,小有肌肉。气力不胜,更生余患。去月尽来,停谷啖面,复平平耳。③

  他告诉亲友,最近一个时期,因闭关修炼辟谷法后,弄得腹泻数日不止,又忽然全身浮肿,力气全无,百病滋生,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恢复食谷、食麦,所以现在又长出了一点肌肉。

  王羲之逝世后50年,钱唐(今浙江省杭州市)道士褚伯玉来金庭,并设馆授徒。褚伯玉修炼的也是白云先生传授的辟谷法。据《南齐书·褚伯玉传》载:“褚先生从白云游旧矣!”①身后,他的弟子孔稚圭《褚先生伯玉碑》曰:“是以王子晋笙歌,驭凤于天海;王乔云举,控鹤于玄都。亦有羽蜕蝉蠲,影遁形销。”②说他随白云先生王子乔学道后羽化成仙。褚伯玉还和天台石桥方广寺的释僧从交友,梁慧皎《高僧传》初集卷十二《宋始丰瀑布山释僧从》载:

  释僧从,未详何许人。禀性虚静,隐居始丰瀑布山,学兼内外,精修王门,不服五谷,唯饵枣、栗,年垂百岁而气力体强。礼诵无缀,与隐士褚伯玉为林下之交,每论道说义,辄留连信宿。后终于山中。

  始丰即今天台县,瀑布山即石梁飞瀑,旁有方广寺,在华顶西北。褚伯玉则居金庭瀑布山,在华顶东北,即今王羲之金庭观。释僧从“精修王门”,意思是修炼王子晋“不食五谷,唯食枣、栗”的辟谷法,故与褚伯玉志同道合,结为林下之交。

  孙绰游天台山,王子乔在他的心目中,好像亲眼见其翔云,亲耳听其吹笙那样真切,其《游天台山赋》云:“王乔控鹤以冲天”,“觌翔鸾之裔裔,听鸣凤之口雍口雍”。又觉得那样的神奇,“骋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忽有忽无,妙不可言。

  孙绰早知琅邪王氏以王子乔为始祖,其《丞相王导碑》曰:“公胄兴姬文,氏由王乔。玄圣陶化以起源,灵仙延祉以分流。”③孙绰可以说是王羲之择居金庭的引路人。他们两人早在庾亮(289——340)镇武昌时,同为府僚,相识结交,与众多文士结为“武昌诸子”。庾亮薨,王羲之出为江州刺史,孙绰出为章安令。章安即今浙江省台州市临海,时属临海郡。始丰县(今浙江省天台县)在章安县北,也属临海郡。天台山则是始丰县和会稽郡剡县(今浙江省嵊州市、新昌县)的界山,以华顶、石梁为界,南属始丰,北归剡县。孙绰游天台山,并作《游天台山赋》,时在东晋咸康七年(341)至建元二年(344)间,比永和七年(351)王羲之来会稽早七八年。永和四年(348),王羲之为护军将军,孙绰为扬州刺史殷浩的建威长史,俩人又在京都建康不期而遇,相交更欢。待到永和七年(351),会稽王司马昱诏王羲之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则求孙绰任其右军长史。来会稽前,俩人曾一起拜访会稽王,《世说新语·排调》有记。这时,掷地有声的《游天台山赋》已流传于世,王羲之当然听孙绰说起了先祖王子乔主治金庭洞天的事。这或许是他先求宣城而改求会稽的重要原因,故《晋书》本传曰:

  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晋书》卷80,页244)

  王羲之笃信五斗米道,寻仙问道,炼丹服食,乞求羽化长生,是他晚年祈求的最高理想。当他一旦得知先祖王子乔主治金庭洞天后,顿然产生寻仙问道,归依先祖的想法是很合乎情理的。因此,他来到会稽后,在一封信中说:“吾初至,便与长史俱行,无不可不。”这位长史,当然就是他的右军长史孙绰。《晋书》本传说的“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实际上是说,他一到会稽,便“无不可不”的择定金庭作为他的最后归宿了。

  来会稽后,王羲之练功更勤,矢志不移,促使他进一步坚定了“称疾去郡”的决心。他在给友人的一信中说:

  省示。知足下奉法转,到胜理极此。此故荡涤尘垢,研遣滞虑,可谓尽矣,无以复加。漆园比之,殊诞谩如不言也。吾所奉,设教意政同,但为形状小异尔。方欲尽心此事,所以重增辞世之笃。今虽形系于俗,诚心终日,常在于此,足下试观其终。(《全晋文》卷25,页1600)

  因为“诚心终日,常在于此”,练功练得入迷,所以“方欲尽心此事,重增辞世之笃”,想尽快挂冠归田,一心去修炼道法,并表示要“诚心终日,常在于此,试观其终”。

  王羲之不仅修炼白云道法,而且还把它和书法创作相结合,如《记白云先生书诀》,传为王羲之化名真隐子所作,曰:“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①主张把练功的道和书法的意贯通一气,这样就能达到“书妙尽矣”!又据《两浙著述考》载,唐天台白云子撰《服气精义论》和《修真正义直论》云:“此二书均载道藏中。世说载王右军得笔法于白云先生”②。白云子即司马徽,主事桐柏观。梁陶弘景《与梁武帝启》也认为“逸少自吴兴以前兹书犹未称,凡厥好迹,皆是向会稽时,永和十许年中者”③。

  王羲之字逸少,为了寻祖问仙,皈依王乔,故而择居金庭,他儿媳谢道韫的《拟嵇中散咏松》诗,道出了个中谜底: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不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④

  升平元年(357)初冬,一个收获的季节,王羲之邀集中表亲在金庭庄园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聚会。据《王羲之集》书札中的零星统计,参加者有他叔叔王 的儿子胡之、耆之,有从叔王导的儿子洽、劭、协、荟,有妻弟郗忄音、郗昙,自家人中除六子操之和幼子献之未仕在家外,还有兄籍之子穆松,儿媳谢道韫和范新妇也从外地回来。王羲之在一封信中说:

  谢、范新妇得□富春还,诸道路安稳,甚慰心。比日凉,即至平安也。上下聚集,欣庆也。(《全晋文》卷24,页1597。“□”表示原文缺字,下同。)

  王羲之把这次聚会与兰亭曲水流觞相比较,认为各有千秋,其《与谢万书》曰:

  衣食之余,欲与亲知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邪!(《全晋文》卷22,页1582)

  谢道韫的诗作于回金庭参加中亲聚会时。金庭满山虬松,郁郁葱葱,诗以松入题。游子偶归,看不够满山苍松,遂生“游下憩”的心愿。赏景的同时,又想起了晚年练功羽化。“腾跃”,道家语,与遐举、驭鹤、羽化、升天意同,即蜕蝉成仙的意思。谢道韫与丈夫王凝之亦笃信五斗米道,修炼道法,但她才二十多岁,尚“不能升”,故希望晚年能回归金庭,等待王子乔将她点化成仙。“顿足”,驻足而居,不再外游。“俟”,等待、盼望。金庭为王子乔道场,点明“顿足”处必指金庭,而写这首诗时,她也正好在金庭参加中亲聚会。但聚会完了,还得回到丈夫做官的地方去,故惋叹“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遥”。谢诗中的“山”、“松”,是她亲眼所见的实物,“顿足”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点,还得“飘遥”,不能永久住下,也是她的真实情况,所以说这是一首纪实诗,为我们研究王羲之择居金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证据。

  白云先生是王氏的始祖,因此白云洞便成为金庭洞天福地的标志物。王氏在白云洞下建白云祠祭祀王乔,后成为王氏家庙,因而,白云洞、白云祠成为历代游子墨客观赏和歌颂的景点,今辑录若干如下:

   崇妙观————唐·剡僧·灵一

  王乔所居空山观,白云至今凝不散。

  坛场月路几千年,往往吹笙下半天。

  瀑布西行过石桥,黄精采根还采苗。

  忽见一人檠茶碗,蓼花昨夜风吹满。

  自言家处在东坡,白犬相随邀我过。

  松间石上有棋局,能使樵人烂斧柯。

  题金庭观————唐·僧小白

  羽客相留宿上方,金庭风月冷如霜。

  直饶人世三千岁,未抵仙家一日长。

   游金庭————宋·金卞

  寻真穷养洁,崇妙路迢迢。洞掩峰千叠,尘分水二条。

  白云生石壁,飞阁插崖腰。隐隐存仙迹,浑凝在碧霄。

  金庭洞天————宋·华镇

  嵩高秀入洛川清,鹤去云归冷玉笙。

  霜白金庭今夜月,风流依约有遗声。

  题蜕庵————明·蜀人李本

  人生七十古稀闻,悟得全归独有君。

  处世尘埃栖弱草,骄人富贵等浮云。

  蝶飞不入庄周梦,牛卧先知郭璞坟。

  笑揖仙人王子晋,一川风月乐平分。

  金庭八景·云洞嘘岚————明·俞振宣

  何物嘘来断复连,几回飘拂只依然。

  初疑洞口轻笼雾,还讶山腰淡带烟。

  漠漠不因风后减,层层好向雨馀搴。

  题诗曾列潇湘景,又入先生锦绣篇。

  游金庭观(摘句)————明·张灿

  仙家洞天三十六,金庭正在神仙篆。

  日观霞宫缥缈间,云窗雾阁逶迤曲。

  炼丹道士怀玉霄,每于洞口候琅 。

  鸾舆或降赤松子,鹤驭时来王子乔。

  灵踪一门今千载,羽盖飙轮复何在。

  五粒松子不可攀,三秀灵苗谁许来。

  晋朝内史王右军,旧宅尝寄兹山根。

  清淡已无旧宾客,高致还遗贤子孙。

  金庭十二景·白云洞————明·王钝

  王子宾仙去不还,白云空生洞前山。

  昔人遗迹今谁在,翠壁危岑不可攀。

  白云洞————明·王商翁

  幽人何处住,古寺白云高。问路不知远,到山方觉劳。

  半山看竹石,一枕听松涛。我亦清幽者,烹茶读楚骚。

  金庭————明·周汝登

  千年古洞锁苍苔,洞口游人自往来。

  赤水池空瑶草净,香炉烟散野花开。

  吹笙竹里声疑在,跨鹤云中客未回。

  试看樽前今夜月,当年曾照读书台。

  白云洞————清·魏兰汀

  仙人骑鹤去,古像遗桐柏。无地觅吹笙,云封洞口白。

  游金庭观-清·王国维

  信履金庭路,林寒值暮冬。香炉云篆霭,石鼓雪函封。

  鹤跨思遐举,吹笙忆古踪。徘徊谁共语,赤水有潜龙。

  金庭是王羲之的士族庄园

  士族庄园是官僚、世家大族、富商等占有大片土地,经营农、林、牧、副业和手工业作坊,成为一个规模很大的经济实体,故又称世家大族庄园。一个庄园就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如《颜氏家训》所记:“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爱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莫非种植之物也。”不仅如此,还以部曲门生为乡团武装。在江南,东吴时期就已经有了许多世家大族,如吴郡的顾、陆、朱、张,会稽郡的孔、魏、虞、谢等。据葛洪《抱朴子·吴失篇》载,他们的庄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金玉满堂,伎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瘐”。司马氏灭魏建晋后,晋武帝太康元年(280),下令实施占田法,制订了比较严格又具体可行的土地分配和税赋法制,江北的庄园经济因而迅速发展起来。据《晋书·食货志》载:

  制户调之式……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则不课。男女年十六已上至六十为正丁,十五以下至十三、六十一以上至六十五为次丁,十二以下、六十六以上为老小,不事……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贵贱占田:品第一者占五十顷,第二品四十五顷,第三品四十顷,第四品三十五顷,第五品三十顷,第六品二十五顷,第七品二十顷,第八品十五顷,第九品十顷。而又以品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之。

  而又得荫人以为衣食客及佃客,品第六以上得衣食客三人,第七第八品二人,第九品……一人。其应有佃客者,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无过五十户,第三品十户,第四品七户,第五品五户,第六品三户,第七品二户,第八品第九品一户。是时天下无事,赋税平均,人咸安其业而乐其事.

  西晋占田法,确立了以士族庄园经济和小农经济双轨并存发展的生产关系,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农民,按户丁分得了土地,生活得到了保障,故《晋书》给予高度评价,称赞其“人咸安其业而乐其事”。

  西晋“八王之乱”,北方世族大量渡江南迁。永嘉三年(309),王羲之七岁,随琅邪王氏迁居建邺(今江苏省南京市)。西晋灭亡后,琅邪王司马睿以建邺为京都,称晋元帝,东晋立。为安置北方失籍的世族流民,“元帝大兴四年(321),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上有司,为给客制度,而江北荒残,不可检实。”②朝廷有关部门开始登记北方流民的户口和他们原有的土地和财产,并为他们编户白籍,由朝廷直接管理,在江南为他们设置新的侨居地,分给土地和荫户客,重建新庄园。

  咸康八年(342),王羲之诏为侍中、吏部尚书不就。他原打算以吴兴为最后归宿,故在此占田筑舍。后出为护军将军,其田舍由其堂弟代管,欲将在临川的母墓迁至吴兴,故写信给堂弟,要求归还田舍。其书曰:

  坟墓在临川,行欲改就吴中,终是所归。中军往以还田一顷乌泽。田二顷吴兴,想弟可还以与吾,故示。弟想居意,故如往言。(《全晋文》卷24,页1594)

  乌泽田一顷和吴兴田二顷,不是占田法规定的占田数,或许是分配给流民侨居的小片土地。吴兴的田舍后为王羲之的儿子居住。王云根《王羲之家世》③说吴兴永欣寺僧智永为徽之六世孙。但也有说为肃之所居。王羲之书信中则有“大奴去吴兴”语,他的长之玄之或许也在这里住过。

  王羲之来会稽后,则选择了洞天福地金庭为其晚年归宿。究其原因,金庭为王氏始祖神仙王子乔道场,皈依先祖,祈求点化成仙,自然成为其择居的决定性因素。关于这点,上文已有详细说明。但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和致仕高官,他和一般的隐士不同,享有许多特权。如按占田法,官三品可占田四十顷,可经营一个规模很大的士族庄园。所以,他必须选择具备经营庄园的地理环境和令他满意的人文环境。

  金庭是一个山间小盆地,四山周环,十里平溪流贯其中,两岸分布着可供开发田园的河谷平地。山上森林资源丰富,尤以巨松著称,秀色可餐。有白云洞、石鼓、五老峰、瀑布山等胜景。又多草药,可满足其炼丹服食。唐朝僧人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曰:

  越中山水奇丽,剡为最。剡中山水奇丽,金庭洞天为最。洞在县东南,循山趾右去凡七十里,得小香炉峰,峰则洞天北门也。谷抱山阙,云重烟峦,回亘万变,清和一气。花光照夜而常昼,水色含空而无底。此地何事,常闻异香;有时值人,从古不死。①

  金庭除了地灵物优的自然条件外,当时的剡县已经成为淡散逍遥的隐逸乐土。剡县是一个独特的封闭式山间盆地,构成了特殊的地貌形态,遇有兵灾,人多来隐,故《水经注》云:“足为避地之乡矣!”②宋高似孙《剡录》引《十道志》载:

  谶曰:“两火一刀可以逃。自汉以来,扰乱不少,故剡为福地。”③

  王羲之性骨鲠,和隐逸超尘脱俗的人格魅力灵犀相通,剡县是他向往之地。他在邀许玄度徙居金庭的信中说:“此既避,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避”即避地之乡。就在王羲之归居金庭前,佛、儒、道各家人物遁逸剡县,形成了一个高潮期,这些人中有些则是他的亲戚或至交密友。

  早在二十来年前,王羲之少年时期就倍加敬仰的光禄大夫阮裕已隐居剡县,占田筑舍,经营庄园,操修德业。王羲之来会稽后,在谢安陪同下,特地登门拜访。十多年前,王羲之从伯王敦弟、高僧竺道潜来剡东沃洲,划地东峰山,筑寺水濂尖,广授徒众。道潜从弟、王导弟释道宝也接踵而至。王羲之为会稽内史时,与之相交甚欢的高僧支遁也来沃洲小岭筑寺讲学。在此同时,名僧白道猷、竺道壹、支法度、于法兰、于法开来剡或游或止,相互答难,沃洲已经成为高僧云集的江东佛教中心之一,所谓佛家“六家七宗”即肇始于此时。除这些名冠华夏的高僧外,司徒蔡谟于永和六年(350)乞归剡东,在金庭南沃洲闭门授徒,王羲之辞归后与其相交甚密。也在永和六年(350)的十月,王羲之的中表姨母、少年书法蒙师卫夫人卒于剡县,葬独秀山,其子剡令李充去职,墓庐守丧,时王羲之在京都为护军将军,曾发来唁文致哀,这就是著名的《姨母哀帖》。李充少年居王府,和王羲之“燕婉历年岁,和乐如瑟琴”。永和九年(353)春,李充服阙,离墓庐赴京,未能参加兰亭诗会,以《嘲友人》诗寄王羲之曰:“逝将寻行役,言别泣沾襟。愿尔降玉趾,一顾重千金。”①托他代为照顾墓庐和母墓。王羲之辞归后,以李充墓庐为读书处,后乡人在此建右军祠,奉为乡主。

  著名隐士戴逵入剡,给剡中的隐逸文化带来一丝春风。戴逵字安道,门出硕儒范宣,博学善文,尤精音乐、绘画、佛像雕塑,屡诏不仕。永和八、九年间(352——353),镇东大将军、太宰司马日希使门人诏逵弹琴,逵怒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遂破琴潜匿剡县。谢安等会稽名士皆相钦重,王羲之内侄郗超出资百万,为其在剡山建豪宅。未二年,王羲之辞归金庭,逵或造访,故金庭有戴公山。阮裕的道德风范,高僧的安贫乐道,戴安道的破琴精神,造就了剡中隐逸文化的人格魅力。随之而来的是,辟谷息气之法、采药炼丹之术愈加盛行。这些客观存在的氛围,也深深地吸引着王羲之羽化长生的梦想。

  庄园是以农田为主、农林牧副和手工业作坊兼营的综合性经济实体。王羲之虽然没有谢灵运《山居赋》那样把他的金庭庄园交代得一清二楚,但在他留世的600多篇书札中,仍然反映了与经营庄园相关的许多蛛丝马迹。比如《吾前东》帖曰:

  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方复及此似梦中语耶!无缘言面为叹,书何能悉。(《全晋文》卷22,页1582)

  此帖写于任会稽内史时,他已经开始在庄园经建精舍。“佳观”就是精美的楼宇。王羲之的精舍规模很大,或许有多幢。他回金庭后曾经组织过一次二三十人规模的中亲聚会,要安排这么多人的食宿,肯定需要一个建筑群式的“佳观”。王羲之自己住的“佳观”,是一幢花园式的园林,园里有果木、药草。其书曰:“仆近修小园子,殊佳。致果杂药,深可致怀也。”尤酷爱荷花,其书又曰:“弊宇今岁植得千叶者数盆,亦便发花,相继不绝,今已开二十余枝矣,颇可观。”庄园中还有佃客居住的野舍和诸多手工作坊。从中亲聚会的田园之乐中,还可以体悟到庄园的丰厚收获,他在一封邀友信中是这样写的:

  迎集中表,亲疏略尽,实望投老得尽田里骨肉之欢……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遣无益,快乐为共。(《全晋文》卷22,页1585)

  “中表”指五世以内,足见人数之多。“田里”即庄园的代称。“末秋初冬”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是聚会的最佳时机。他在《与谢万书》中,更加详尽的说及了经营庄园的事实:

  并行田尽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全晋文》卷22,页1582)

  “行田尽地利”,意思是行穰福田,祈祷丰收,可见王羲之经营庄园的良苦用心。此信写于升平三年(359),经营庄园已经五六年了,庄园内的土地已经开垦为良田,故云“语田里所行”,指和亲友交谈经营庄园和田园生活的情况。他邀集中亲的目的就是请他们来共同享受丰收的愉悦,因为庄园的收获,不仅可供自家“颐养闲暇”,而且常可与亲知“时共欢宴”。书中“抚掌之资”,即指庄园生产所得,因为十分富有,故“其为得意,可胜言耶!”

  水果是庄园的一大出产。王羲之亲自参加了果木的栽培,还请益州(治所即今四川省成都市)刺史周抚多次寄来水果的种子,和他交流育种的方法。他在一封给周抚的信中说:

  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全晋文》卷22,页1583)

  仅从他的书信中,所记金庭庄园的水果有:青李、沙果、海棠果、樱桃、大柿、橘、柑、栗、桃等,榧、梅一类则是当地的传统产品。金庭庄园简直像一座花果山。信步果园,与儿孙们共尝自己亲手栽种的果实,是王羲之田园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刻,其《与谢书万》曰:

  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全晋文》卷22,页1582)

  “今”即升平三年(359)。水果从种苗栽培到摘果可尝,只少得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今已可“割而分之”,说明经营庄园已多年了。“率诸子”,指六子操之和幼子献之。他俩这时还没有生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抱弱孙”当指其他五个儿子的子女,他在给周抚的信中说,已经有儿孙十六人。他的儿子虽在外地做官,但妻小有的则和王羲之夫妇生活在一起,说明金庭人丁兴旺。他把率子抱孙娱乐田园的美好生活,写得像电视片一样明了,令人羡慕不已。

  《与谢万书》中还说到了“植桑”。桑育蚕,蚕结茧,茧缫丝,丝织绸,说明金庭庄园有丝织业的手工业作坊。东晋剡绫很著名。再则,种药、采药、制药,亲自体试,颇化心血,书札中论述很多,可称庄园一业。在庄园手工业作坊方面,更值得一提的是造纸。

  升平元年(357),司州刺史堂弟王胡之从洛阳病归,邀王羲之赴余杭共访许迈。这时,王羲之在山阴老宅,他给许迈写了一封信:

  得司州书,转佳,此庆慰可言。云与君数数或采药山崖,可愿乐,遥想而已。云必欲克余杭。之迟期,此不可言,要须君旨问。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一一。(《全晋文》卷24,页1594)

  这时,王胡之正在京都疗疾,已“转佳”。“宜暂东”,说他将从山阴归金庭。“当至剡槌上”,意思是回金庭取剡槌纸赠与许迈。剡县产剡藤纸,质地优异,朝野钦慕,纸贵难购,魏晋时已副盛名。剡藤纸有几类,剡槌尤精。槌者,精心捣制而成,或曰剡捶、剡石垂、剡椎,宋《剡录》有记。此札中所谓“剡槌”,是剡县生产剡藤纸的最早文字记载,对研究纸史具有文献意义。可以肯定,王羲之晚年是用他庄园里生产的剡槌纸作书的,故比过去的书法作品更佳,王公贤达竞相索求墨迹,被陶弘景称为“末年书”。他还生产一种名曰“侧厘”的笺纸,曾赠送谢安等好友。晋裴启《语林》载:

  王右军为会稽令,谢公就乞笺纸,检校库中唯有九万枚,悉与之。桓宣武云:“逸少不节”。①

  又生产麻纸,王羲之书曰:

  下近欲麻纸适成,今付三百,写书竟。访得不?得其人,示之。(《全晋文》卷24,页1597)

  上面这些,是为了说明王羲之在金庭经营庄园的情况,他不是单纯的来隐居的。那么,金庭庄园有多大呢?我们无法从王羲之的书信中找到答案。但按晋占田法,他的六子操之也归居金庭,官三品,可占田四十顷,父子共占田八十顷,可称是一个万亩庄园了。难怪王氏的后裔说,站到瀑布山上喊一声,凡是听得见的地方都是王氏的山;平溪的水流到了头,两岸都是王氏的田地。这正好是以十里平溪为中心的一个山间小盆地,即金庭洞天福地。

  说金庭是王羲之的一个士族庄园,今生活在金庭的王羲之裔孙和《金庭王氏族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中国的农村,大多数是一姓一村的姓氏村庄。这些村庄久聚不散,人口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他们的生息繁衍,都是以祖先留给他们的田地等财产为基础的。金庭王氏1600多年来,以王羲之为一世祖,王操之为二世祖,繁衍至今第五十九世,发展为以华堂为中心的孝康、观下、岩头、天马等诸多村落,人口达五六千,就是在王羲之、王操之父子万亩庄园的基础上瓜绵生息的。在东晋的士族庄园中,像王羲之的后裔们那样一直凝聚一地,久居至今,也是一个奇迹。关于金庭庄园的范围和面积,《金庭王氏族谱》中的坟籍和坂田等资料为我们提供了一定的依据。

  坟籍是家谱的实物档案。王氏结庵守茔,孝悌传家,祖墓记载甚详。金庭王氏从南宋开始修纂族谱,宋朝以前的家族世系则依家乘所记,葬于各处的祖墓群和安放在家庙中先祖神位,则是家乘活生生的内容。旧时,家家都有灵堂、神龛,祭祀父祖的神位,阴寿百年后则请入家庙或祠堂,陈列为一代一代的世系。神位或曰灵位,俗称木子,不仅刻记亡人的生卒年、月、日、时辰,有名望的还另记职官、事迹和葬地。金庭王氏以白云祠为家庙,以王子晋为创始祖,陈列王羲之、王操之后各代列祖列宗的神位。宋、明之后,又分八派,各建宗祠,神位世系详尽,是制作谱系的重要档案。祖墓一般都安葬在己有的土地上,它的分布,大致反映了这一村落姓氏占有土地的范围。《金庭王氏族谱》坟籍甚详,仅唐朝以前就有下列记载:一世祖王羲之葬瀑布山。二世祖操之葬毛竹洞山。操之乳母葬奶坞山。三世宣之葬西山之原。四世众葬石鼓山之原。五世灼葬高盘山之原。六世世良葬独山之原。七世瑶葬盘龙山之原。七世刚葬灵鹅山之原。八世统葬卓剑峰之原。九世镇葬金庭山之原。十一世轨葬官地山之原。十五世胄制家乘,葬奶坞山之原。十六世雍葬小坑山之原。上列14座唐前墓葬系王氏显赫人物,多数在族谱中附有小传,其后代分派而葬,发展为一处一处的王氏墓群。这些墓葬南至平溪上游的金庭观、小坑,北至平溪下游的灵鹅、官地。宋朝时,王氏墓群北扩至黄史院、晋溪、下任、欢潭,南则达平溪源头的济渡、上坞,范围又大了一些。这些墓地分布在平溪盆地的东南西北,大致反映了金庭庄园占地的范围。

  王羲之五世孙衡,立右军田460亩为金庭观焚修田,剡县分立新昌县时,其中100多亩地属新昌,这种情况一直延属至明嘉靖时,王应昌有记,可见庄园的南界达嵊新交界。平溪两岸多农田,是金庭庄园的水稻产区,王羲之书札中常提到的“田里”,即以此为称。唐朝以前,金庭王氏在外做官的人多,世居金庭者少,还是一个一统家族,共享庄园财富。南宋后,人丁开始兴旺,渐渐分为八派,形成以华堂为中心的小坑、观下、后厂、岩头等自然村,庄园的大部分田地分给各派各户所有,但仍保留了数量不少的宗祠、书塾、寺观、路桥、孤寡等各类堂众田。据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金庭王氏族谱》载,这样的堂众田还有180多丘,计二三百亩,并仍以王羲之命名,称“右军大众户”,以示王氏田地都来自始祖王羲之。金庭分田地为二十多坂,皆有名。但各坂的每一丘地田,不论大小,都以数字统一编号,这似乎有一些魏晋屯田的遗痕。

 

  辞郡原因及经过

  东晋永和十一年(355)三月初,会稽内史王羲之称疾辞郡,归居剡县金庭。他的辞郡,不仅亲友们似在梦中,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也曾屡屡相劝,朝野议论纷纷。关于王羲之辞郡的原因,《晋书·王羲之传》颇多微词,归咎于与“王述不协”。这种说法有损于王羲之的人格,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故在论述其辞郡原因前,必须先予澄清,以明是非。

  《世说》虚夸的身后是非

  《晋书·王羲之传》曰:

  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已,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常谓宾友曰:“怀祖正当作尚书耳,投老可得仆射。更求会稽,便自邈然。”及述蒙显授,羲之耻为之下,遣使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行人失辞,大为时贤所笑。既而内怀愧叹,谓其诸子曰:“吾不减怀祖,而位遇悬邈,当由汝等不及坦之故邪!”述后检察会稽郡,辩其刑政,主者疲于简对。羲之深耻之,遂称病去郡。

  查这段文字,基本上与《世说新语·仇隙》说法一致:

  王右军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蓝田于会稽丁艰,停山阴治丧。右军代为郡,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陵辱之,于是彼此隙大构。后蓝田为扬州,右军尚在郡,初得消息,遣一参军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使人受意失旨,大为时贤所笑。蓝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①

  本传比这篇《世说》的内容多,其中埋怨儿子不如王述子坦之能干,这条亦来自《世说》;另一条,王羲之说王述服阙后可当尚书,投老可得仆射,则出自刘孝标注引《中兴书》。《世说新语》系南朝宋元嘉中临川王刘义庆(403——444)镇荆州时,邀集袁淑、陆展、何长瑜、鲍照等文学之士所撰,南朝梁刘孝标(458——521)注,其中注引《中兴书》,是南朝宋孝武帝时奉朝请何法盛撰。

  《世说新语校笺·前言》曰:“《世说新语》是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的一部主要记载汉末、三国、两晋士族阶层遗闻轶事的小说。”张 之《世说新语译注·前言》也说:“《世说新语》是中国传统的志人小说的名著,主要记述了汉末魏晋人物的言谈风尚和遗闻轶事。”①很明白,《世说新语》的研究家都认为属志人小说一类,是一部故典文学作品。《汉书·艺文志》认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②虽然《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是真实的,有些轶事或许事出有因,未必全是虚撰,但它是经过人为演绎的文学小品,是不能把它当做历史文献的。《晋书》将小说大量的引入到人物传记中,后人褒贬不一,如唐代刘知几《史通》则提出批评。不说别的,单就《王羲之传》引《世说》与“王述不协”作为辞郡原因,实大为不当,从历史的视角去分析它,其中破绽显见:

  其一,说王述居山阴守母丧三年,王羲之代郡,竟久久不去吊唁,后又不经通报,便自入其门,见家人哭,又不前而返,恣意凌辱;后王述服阙升为扬州刺史,游四城不辞而别,相与报复。像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像是儿戏。《晋书》或许觉得这样的说法太不合情理,加了一句“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这一加,更露出了虚构的破绽。

  其二,说王羲之求分会稽郡为越州,这更是谙于历史的笑话。会稽郡虽在扬州辖下,但它是会稽王司马昱的分封领地,属诸侯国,内史只对会稽王负责,决定权全在会稽王手中,扬州刺史无权过问。如果要将会稽郡改置越州,皇帝必须先撤销会稽王。未经允许,就遣使赴朝廷游说,王羲之难道不懂这是欺君犯上之罪吗?再说,十年前诏王羲之为侍中,位重于刺史,而坚辞不就,且右军和刺史同为三品,何言“耻为之下”。王羲之是会稽王司马昱的姨表兄,司马昱七岁封会稽王,即征为会稽王友,相伴八年,实有师生之谊。今又为会稽王内史,可直谏无碍,根本不会“遣使诣朝廷”,惹出“大为时贤所笑”的事来。

  其三,王述无权令王羲之“自为其宜”。“令自为其宜”是一句官场话,意思是你犯了错误,就该自动请辞。按晋朝官制,内史由皇帝直接任命,王述发现王羲之过失,就该表奏皇帝敕免,无权“令自为其宜”。再说,王述是会稽王的亲信,王羲之是会稽王的内史,会稽王会眼看他两明争暗斗吗?《中兴书》较重礼制,在录用《世说》是文时,将“求分会稽为越州”和“令自为其宜”两节删除了。

  作一点简单的分析,就会明白所谓王羲之和王述“彼此隙大构”的说法是经不起历史推敲的。王羲之和王述是东晋中兴时期两个品质优良、人格高尚的好官。一个以“骨鲠”著称,一个以宽容著称。他俩都是王子晋的后裔,同宗同龄,但从来没有在一起共事过。王羲之辞官后,和王述女婿谢万的关系可称莫逆之交,对他关怀备至。和他儿子王坦之理念相合,相与共谋,常有书信往来。在王羲之辞归后的书札中,也可看到“怀祖可乎?”“怀祖都共事”等问候和关怀王述的话。说他老来可作尚书、仆射,当是很高的评价,并当真言中。王述为扬州刺史,则以王羲之幼子献之为州主簿,故献之在晚年《辞尚书令与州将书》中曰:“王怀祖先辈名流,作此职可谓佥允。”对王述翘指称好。从这些历史的真实中,可见《世说新语》和《中兴书》所谓王羲之和王述构隙之说,纯属小说家言,是身后是非的文学炒作,严重诋毁并伤害了他俩的人格,误导了后人对王羲之的正确认识。如梁萧绎《金楼子·立言》严厉批评王羲之曰:

  余以为怀祖为得,逸少为失也。怀祖地不贱于逸少,颇有儒术,逸少直虚胜耳。才既不足,以为高物,而长期狠傲,隐不违亲,贞不绝俗,生不能养,死方肥遁,能书,何足道也。①

  这位梁元帝很偏激,认为像王羲之这样狠傲不贞的人,不值得称“骨鲠”,而且连他的书法都不足道。这是多么深的误会,确实造成了研究王羲之的极大困惑。我们不该听信这些文学炒作,应努力探求历史的真实性,还给一个本真的王羲之。

  称疾辞郡的主要原因

  王羲之是一个对国家对人民很有责任心的人,待人接物以“骨鲠”著称,不会沉湎于一己之私和个人恩怨中,他的辞退一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有关;他又是一个笃信道教的人,好服散长生,寻仙问道,信仰止足之分顺其宿心,他的辞退也和人生理念有关。总之,王羲之的辞退既有政治的社会的原因,也有个人理想的追求。他作出这样的决定,不会像“和王述不协”这样简单,一定是在漫长的价值考量后,才“止足之分,定之于今日”的。

  王羲之素称“自无廊庙志”,尤“不乐在京师”,对做官并无刻意的追求。他为江州刺史时,诏为侍中,坚辞不就,待职数年,实际上已经辞退过一次了。永和四年(348)诏为护军将军,又表求“驱使关陇、巴蜀”,戍守边关,后经扬州刺史殷浩厉言相劝,虽勉而就之,但心存愤懑。其与益州刺史周抚书曰:

  六日。昨书信,已得去。时寻复逼,或谓不可以不恭命,遂不获已。处世之道尽矣,何所复言。(《全晋文》卷22,页1585)

  他是在“时寻复逼”的情况下“恭命”护军的。“处世之道尽矣!”是说做官做到头了,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似乎已生退意。在京都做了三年护军将军,便求外放盛产文房四宝的宣城,结果会稽王司马昱征其为会稽内史,这从到任后写给司马昱的信中,看得出他很满意:

  羲之死罪。复蒙殊遇,求之本心,公私愧叹。去月十一日发都,违远朝廷,亲旧乖离,情悬兼至,良不可言。且转远非徒无谘观之由,音问转复难通,情慨深矣!故旨遣承问,还愿具告。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5)

  王羲之早先为司马昱会稽王友,今复为其内史,“复蒙殊遇”即此意。“求之本心”谓真心所求,诚愿此职。虽称心如意,但如《晋书》本传所说,“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已经有了做满一个任期便辞退归耕的打算。他的这种想法,在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已经有明显的表露:

  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全晋文》卷26,页1609)

  王羲之感叹人老了,几十年的仕途生涯厌倦了,人的思想感情随着各种事件的发生而变化,过去喜欢做的事情,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新生活将要开始,为此以文会友、乐淘山水的聚会,怎不叫人感慨兴怀。兰亭诗会可以说是王羲之回归自然的一次尝试,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兰亭诗会后,江东发生饥荒。据《晋书·穆帝纪》,永和九年(353),“三月旱”,“五月大疫”。《晋书·王羲之传》曰:

  时东土饥荒,羲之辄开仓赈贷,然朝廷赋役繁重,吴、会尤甚,羲之每上疏争。

  在饥荒严重的情况下,王羲之提出了免征、赈济、清仓、肃贪、断酒等一系列安定灾民,防止流亡的主张,但掌握决策权的会稽王司马昱却置之不理。王羲之一莫筹展,多次写信同僚,叹惜曰:

  知郡荒,吾前东,周旋五千里,所在皆耳,可叹!江东自有大顿势,不知何方以救其弊。民事自欲叹,复为意卿示聊及。(《全晋文》卷23,页1589)

  断酒事终不见许,然守尚坚,弟亦当思同此怀。此郡断酒一年,所省百余万斛米,乃过于租,此救民命,当可胜言!近复重论,相赏有理,卿可复论。(《全晋文》卷24,页1594)

  百姓之命倒悬,吾夙夜忧此。时既不能开仓瘐赈之,因断酒以救民命,有何不可?而刑犹至此,使人叹息。吾复何在,便可放之。其罚谪之制宜严,重可如治日。每知卿同在民之主。(《全晋文》卷26,页1606)

  “吾复何在,便可放之”的意思是说,既然我的主张一事不依,会稽郡的事我还能干得了吗?因此要求会稽王调他到小地方去当郡守,其书曰:

  此郡之弊,不谓顿至于此,诸逋滞非复一条。独坐不知何以为治,自非常才所济。吾无故舍逸而就劳,叹恨无所复及耳。夏,人事请托,亦所未忽小都,冀得小差,须日当何理?(《全晋文》卷26,页1606)

  他认为会稽郡的弊端由来已久,非只一二,积重难返,非自己的能力所能胜任,因此悔不该来,要求会稽王调他到小郡去。“人事请托”,说的就这件事。或许因为信中“夏,人事请托,亦所未忽小都”这句话惹出了非议,《世说新语》说他“遣使诣朝廷,求分会稽为越州”。牵扯出和王述构隙的事来。

  正当饥荒漫延,难民流落,民心躁动时,会稽王非但不用力救灾,反命殷浩北伐,追征会稽税赋。王羲之急不可耐,连连写信给殷浩和会稽王,以剧言劝止,但会稽王置之不理。王羲之认为北伐内外条件未备,一年前谢尚攻昌许,兵败诫桥,敌势正旺。度量彼我态势,希望停止北伐,退兵以保江、淮。并说:“若不如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王羲之致殷浩书483字,致会稽王书559字,是他留世的众多书信中言词最激、文字最长的两封信,说北伐“不亡何待”,又比称“秦政”,“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称北伐为亡国败举。但他的耿耿直谏,却似泥牛入海,“吾书未被答”,会稽王显然冷落了他,更增加了他对时局的悲观,因而深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其致亲朋的信尽吐心中苦情:

  知数致苦言于相,时弊亦何可不耳。颇得应对不?吾书未被答。得桓护军书云,口米增运,皆当停为善。(《全晋文》卷24,页1594)

  增运白米,来者云必行此,无所复云。吾于时地甚疏卑,致言诚不易。然太老子以在大臣之末,要为居时任,岂可坐视危险?今便极言于相,并与殷、谢书,皆封示卿,勿广宣之。诸人皆谓尽当今事宜,直恐不能行耳。足下亦不可思致言耶?人之至诚,故当有所面。不尔,坐视死亡耳。(《全晋文》卷24,页1595)

  “相”即辅政的司徒会稽王司马昱,王羲之“数致苦言于相”,甚至“极言于相”,“而吾书未被答”,一腔热血,受到会稽王的如此冷落,觉得自己的主张“直恐不能行耳”,但又不能“位居时任,岂可坐视危险”,故而顿生“吾复何在,便可放之”的想法,成为称疾辞郡的导火线。

  王羲之由于和执政者北伐方略和救灾理念的政见分歧,是称疾去郡的决定性因素。在这种背景下,其处世理念和宗教崇拜应时萌动,成为称疾去郡的公开理由。永和九年(353)十月,殷浩北伐攻许昌,途径山桑(今安徽省蒙城县北),前锋姚襄反叛,北伐告败。可以这样认为,殷浩山桑败绩后,是王羲之抽身而退最体面的时机,也是“骨鲠”本性之使然。他写给会稽王的第一封辞郡书当在此时。他在和友人讨论道法优劣时,也提到了辞郡,其书曰:

  吾所奉,设教意正同,但为形迹小异耳。方欲尽心此事,所以重增辞世之笃。今虽形系于俗,诚心终日,常在于此,足下试观其终。(《全晋文》卷25,页1600)

  为了终日不懈修炼道法,因而笃增了辞世的决心。“重增”道出了“辞世之笃”的内心玄机,说明他早有辞郡之意。王羲之已经五十多岁了,人生几何。他想信服散入道必能长生,所以必须为自己留出几年修炼时间,实现“所怀之重者”的人生理想,故早就有“得期于奉身而退”的想法。下面这封信,是他将归金庭庄园时写的,是对辞郡原因的真情告白:

  若世怀不尽,前者自当端坐观时,直方其道,或将为世大明耶。政有救其弊,□算之熟悉,不因放恕之会,得期于奉身而退,良有已!良有已!此共得之心,不待多言。又余年几何?而逝者相寻,此最所怀之重者。顷劳服食之资,如有万一,方欲思尽颐养。过此以往,未知敢闻,言止于今也!(《全晋文》卷24,页1596)

  当然,尚子平的毕娶远游,杨王孙的弃富寻仙,疏广、疏受叔侄的功成身退,这些悠然止足之分的先贤,也是他学习的榜样。

  称疾辞郡路漫漫

  按晋制,王羲之辞郡须上疏皇帝御准,准辞后,还得等到新官到任后才能离职。这往往是一个旷日持久的过程。作为内史,他必须先到得会稽王的同意。他在一封信中,向亲友诉说了这一漫长的过程:

  鄙疾进退,忧之甚深。使自表求解职,时已许。乃当是公私大计,然此举不深又不宜。是之于始,二三无所成。可以示从女,其劣欲知消息。(《全晋文》卷24,页1596)

  信的意思是说:在请求以病告退的日子里,一直忧心忡忡。后来,会稽王同意我上疏穆帝,请求解职归田,今已得到恩准。会稽王认为进退是有关国家和个人的大事,说我此举没有深思熟虑,也是不恰当的。从向会稽王疏请辞退开始,上疏了二三次都没有答应,今天终于成功了,虽不算是个好消息,但可以公之于众了。

  信是一种独特的文体,只求对方知情即可,别人往往很难看懂。这封信算是说得比较明白的,但什么时候“时已许”呢?请看王羲之给会稽王的这封信:

  羲之死罪!去冬在东 ,因还使白笺,伏想至。自顷公私无信使,故不复动静。至于咏德之深,无日有隧。省告,可谓眷顾之至。寻玩二三,但有悲恸。民以西夕,而衰疾日甚,自恐无暂展语平生理也。以此忘情,将无其人,何以复言。惟愿珍重,为国为家。时垂告慰,绝笔情塞。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3,页1589)

  这是王羲之去职时写给会稽王司马昱的告别信。永和十一年(355)三月初,新任会稽内史江 到任,带来了会稽王给王羲之的信,故云“时垂告慰,绝笔情塞”。“惟愿珍重,为国为家”是临别赠言。信中感谢会稽王对他“眷顾之至”,重申了辞郡的原因,希望晚年能有时间去追求自己的平生理想。或许会稽王信中提及请他今后复出的意思,他则以“以此忘情,将无其人,何以复言”婉拒。“寻玩二三”和前札“二三无所成”意同,说二三次请辞皆未获会稽王恩准。他在另一封信中说:“又以《表》示卿,政当尔不?”说明确曾多次上表请辞。“去冬在东 ”是一个时间点。“去冬”指永和十年(354)冬,“东 ”即 县,时属会稽郡,今宁波市所属的鄞州区和奉化市。王羲之是在 县巡视时接到穆帝获准辞退的圣旨的,并立即给会稽王复信。从这一天起,王羲之便进入了留守期,等待新内史的到来。“自顷公私无信使,故不复动静”的意思是说,在整个留守期间,公事私事都没有什么可信告的,故一直没有去信。

  如下,根据上述信中“二三无所成”到永和十年(354)冬“使自表求解职,时已许”,作一些推算:假设王羲之曾三次向会稽王表求辞退,继而又上表穆帝御准,即先后计呈四《表》。从会稽郡(今浙江省绍兴市)至京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舟马670多公里,官驿行程至少20天,文书往返一次就得一两个月,先后四次来回送达,每次之间总得停留旬月,这个漫长的过程,少说也得一年多。这就是说,王羲之早在永和九年(353)冬就已经向会稽王司马昱疏求“称疾辞郡”了,这恰好是十月殷浩北伐告败的时候。次年春,扬州刺史殷浩被废为庶人,王述正好母丧服阙,赴建康任扬州刺史。这就是说,王羲之早在王述为扬州刺史前已经请求辞郡了,《晋书》本传所谓“耻为其下”而辞郡的理由并不成立。

  其实,王羲之在表求辞退时,已经开始在金庭建设庄园了,其与亲友书曰:

  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复及此似梦中语耶!无缘言面为叹,书何能悉。(《全晋文》卷22,页1582)

  “东”指会稽郡治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和剡县金庭的地望关系。会稽郡十县,剡在郡东,古称“越东足”。北方南渡士族坚持以故乡为户籍地,不愿说出江南新的侨居地名,以示渴望祖国南北统一的心愿。因此,在《王羲之集》中,找不到他晚年归居的地名,仅用一个“东”字,如“吾前东”,“知欲东”,“即想东”,“吾日东”,“宜暂东”,“至东县”,等等,来表述从山阴至金庭的地望关系。其《与谢万书》中“顷东游还”,则表示从金庭回山阴。“吾前东”的意思是前些日子到金庭去了。“粗足”,指“田园粗足,丘壑可怡”的中和物欲观,如苏东坡诗“传家粗足不愿余”。“作佳观”,即建筑精美的楼房。此札说明王羲之表求辞郡的同时,已经择地金庭,开始经营庄园,正在建筑精美的住宅,为回归作准备。亲朋不理解,甚感错愕,说像在梦中。他告之“吾为逸民之怀久矣”!笑他好像刚知道似的,并说信里一时说不清楚。

  在王羲之去职前,“佳观”建成。妻子郗璇带着儿孙们已经迁居金庭。他留守郡治,等待新任到来,寂寞之余致信亲朋曰:

  吾之朽疾,日就羸顿,加复风劳,诸无意赖。促膝未近,东望慨然,所冀日月易得,还期非远耳。(《全晋文》卷25,页1602)

  “促膝”,指儿孙们。“未近”,到一个离郡治山阴较远的地方去了。什么地方呢?“东望慨然”,到郡东的剡县金庭去了。虽然明知“还期非远耳”,但他希望日子过得越快越好,这一天能早早到来。“还期”当然是指“东望慨然”的金庭了,因为这里是他最终的归宿。

  父母灵前的辞世誓言

  永和十一年(355)三月初,王羲之辞归金庭,住在“佳观”里,选定九日吉辰,肆筵设席,祭拜父母神灵,并写下了一篇言词真切、决心铁定的自誓文:

  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遂因人乏,蒙国宠荣。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义。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斯亡无日,将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就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日。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稽颡归诚,告誓先灵。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也,名教所不得容也。信誓之诚,有如白敫日。(《全晋文》卷26,页1609)

  三月九日,清明刚过,这是王羲之归居金庭的第一次祭祖。旧时,家家都有神龛,置放已故父母和祖上的神位。每逢清明、冬至,于神龛前设筵祭祖,口念吉言,请保佑吉祥平安。稍后礼毕,烧纸钱,又焚香送祖归。会稽地区的神位用木雕制,鎏金红漆,正面书“显考(妣)×××神位”,盒内藏生死年月日时辰和安葬地点。亡者百岁后,则请入宗族祠堂神龛安放。神位是亡者灵魂的象征,故俗称灵位,灵牌,会稽人又曰“木子”。王羲之《自誓文》中的“二尊之灵”,指的就是父母神位。王羲之信道,《自誓文》是在祭奠父母亡灵时写下的誓言,故用真书。他用这种庄严的方式表示永伴“二尊”,再次坦言进退之由,誓不再官。

  《中兴书》和《晋书·王羲之传》等,把《自誓文》中的“二尊之灵”、“先灵”理解为“父母墓”,似属误读。首先,山阴没有王羲之的父母墓,也不见方志有记。其父王旷战死并州(今山西省太原市),不知所终,其墓史无记载。父死时,王羲之未至学龄,故《自誓文》曰:“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王羲之在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有田舍二顷,母墓在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原想迁之,然未果。山阴有宅,但非最后归宿,故没有迁母墓于山阴的记载。王羲之辞郡时母墓还在临川,辞郡后才迁归。因而作这篇《自誓文》时,不论山阴、剡县都没有父母墓。再则,民间也没有到野外父母墓前“肆筵设席”的祭祀习俗。故而文中的“二尊之灵”、“先灵”是指供奉家中的父母灵位。像王羲之这样的贵族,或许家中除置有行道的静室外,还有专门放置父母神位的灵堂,专供祭祀用。

  “止足之分”,即老庄之诫。老子《道德经》四十四曰: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①

  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名誉和身体,身体和财富,得与失,那个更重要呢?不应太重视名誉和财富,知足去欲,不辱于身;知止不殆,则不累于心。身心无累,则可健康长寿矣。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淡泊名利,知足常乐。“止足”是魏晋清谈家们的一个热衷话题,它所包含的人生理念非常丰富,对王羲之的提前辞退产生了重要影响。和其他人一样,当处于“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义”的两难境地时,止足之分就成为他抽身而退冠冕唐皇的托词。

  王羲之是个虔诚的五斗米道徒,在父母灵前坦露心胸,表白决心,写成文字为画符,是常有的事。除《自誓文》外,他在给亲友的书文中还有所记:

  今又告诚先灵,以文示足下,感怀恸心。(《全晋文》卷23,页1587)

  这次“告诚”的内容,是不是同一篇《自誓文》,不得而知,但进一步证明了“先灵”指供奉家中的父母神位。“以文示足下”,说明他曾将一些画符公之于众,自己则留有手稿,如《官奴贴》,就是一份乞求天师保佑孙女玉润病除的符咒。王献之身后留下了许多画符和神咒,米芾《书史》载:“海州先生收王献之画符与神咒一卷,小字,五斗米道也。”由此可知,像《自誓文》一类画符,实际是在家中父母灵前所表达的决心书、保证书,这为我们提供了“灵”并非“墓”的一个佐证。

  王羲之书文中的“东”、“田”、“剡”

  清严可均《全晋文·王羲之集》录王羲之书文共658篇,厘为五卷。这些文章,大部分是王羲之为会稽内史和辞官后写给亲戚朋友的书信,作为书法珍品被保存下来,唐褚遂良、张彦远等将其收集成帖,才传之于今。这些书信,是研究王羲之晚年的思想脉络和生活规迹的第一手资料。细读《王羲之集》中返复出现的“东”、“田”、“剡”三字,可以品味出王羲之晚年常往返于山阴和金庭之间,因为两地都有他的居处,只不过性质不同:山阴为会稽郡治,其居为城市里的园林式别墅;金庭则是位于剡县平溪河谷盆地的一个士族庄园。

  山阴宅园是王羲之为会稽内史时买来的。其与亲友书曰:

  丘令送此宅图,云可得四十亩。尔者为佳,可与水。丘共行视,佳者决,便当取问其贾。(《全晋文》卷26,页1605)

  “丘令”即姓丘的山阴县令,在其他书札中有“丘山阴”,参加兰亭书会的41人中有丘髦,或许就是他。这是一座园林旧宅,面积达40亩,有水相通。王羲之在丘令倍同下亲临视察,觉得很好,便决定求购。史书称王羲之及其子凝之、徽之、献之居山阴,本于此。王羲之辞官后常居于此是毋庸怀疑的。据说原蕺山戒珠寺(即今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西街72号)为此宅旧基。

  我们说金庭是王羲之的庄园,这是由东晋土地分配制度的占田法决定的。在前文《辞郡原因和经过》中,指明了王羲之在会稽内史任上时已经在金庭经营庄园建造精舍了。不仅如此,在他去郡前,他的夫人和儿孙们已迁居金庭。下面这封信,将告诉我们怎样的讯息:

  吾之朽疾,日就赢顿,加复风劳,诸无意赖。促膝未近,东望慨然。所冀日月易得,还期非远耳!(《全晋文》卷25,页1602)

  “东”指的是山阴以东的某个地方。“促膝未近,东望慨然”,很明白的告诉我们,他的儿孙们已经离他而去,到郡东某个“未近”的地方去了。而他自己呢,也将“还期非远耳!”

  研究王羲之的学者,大多搞不清“东”的定位,如雒三桂《王羲之评传》认为,因六朝人习惯称会稽为东,故信中的“东”当指会稽郡治山阴。他们是以京都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为西,会稽为东来定位的。但会稽人自古便有把郡境分为东、西的习惯。早在勾践越国时,以都城(今浙江省绍兴市)为中心,称浦阳江为西小江,曹娥江为东小江。魏晋时,会稽郡十县,凡山阴以东者皆称“东县”,如王羲之信中称 县(今宁波市鄞州区和奉化市)为“东东”。曹娥江在郡东,六朝时,该流域的上虞、始宁、剡县之山皆称东山,如:阮裕居剡,《世说》称“阮光禄在东山”;戴逵居剡山,称“厉操东山”;谢安居上虞不仕,称“高卧东山”,出则称“东山再起”;谢玄择地始宁县建庄园,其孙谢灵运《山居赋》曰“考卜东山”。这种说法,翻开六朝文献,比比皆如,不胜枚举。王羲之的这封信是任会稽内史时写的,信中的“东”指会稽郡东,是他的新居,与京都建康风马牛不及。

  王羲之归田后,有时居山阴老宅,有时居金庭庄园,常往返于两地之间,书信中以“东”指金庭就更明白了。如下面这封信曰:

  知欲东,先期共至谢,欲处,云何欲行。想忘耳,过此如命。(《全晋文》卷25,页1601)

  这是邀请友人到金庭去的一封信,意思是说:你如果也想东去金庭的话,先到谢安的家中集中,等大家到齐了,再商定何时去。千万不要忘了,过此就没有机会了。谢安别墅在曹娥江中游,上虞县和始宁县的交界处,即今上虞市上浦镇东山,是从山阴去剡县金庭的必经之地。这封信把去金庭的路线都说明白了。又如下面几封信中说的:

  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全晋文》卷22,页1582)

  不审比出日集聚不,一尔缅然。恐东旋未期,诸情罔。(《全晋文》卷26,页1606)

  吾复五、六日至东县,还复至问。(《全晋文》卷24,页1595)

  即想东,不久耳。(《全晋文》卷23,页1589)

  吾日东,可语期,令知消息。(《全晋文》卷23,页1591)

  这些信是在告诉亲友,他即将离山阴去金庭,等回到山阴后再通消息。“可语期”,期即王羲之子王延期,这封信的意思是说,今天我到金庭去了,有事可告诉延期,由他转告给我。可见他有的儿子居住在山阴,亲友的信大多寄到山阴,又经山阴寄出。下面这封信很值得研究:

  当力东,论道家。无缘省告,但有悲慨。不得东,此月问。(《全晋文》卷25,页1603)

  “论道家”的意思,是不是在金庭召开过一次与道家有关的讨论会呢?金庭属道家二十七洞天,又是神仙王子乔的道场,辟谷息气之法盛行,王羲之邀同好来金庭,不无可能。

  信中交代从金庭回山阴的,如《与谢万书》“顷东游还”,或告知从金庭回山阴。又下面二札中所说:

  山下多日,不得复意问。一昨晚还,未得遣书。(《全晋文》卷22,页1585)

  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全晋文》卷24,页1593)

  “山下”指金庭,“还”即从金庭还山阴。

  再说“田”。金庭庄园以生产水稻为主,多稻田,故以田代指。山阴旧宅是一个园林别墅,仅四十亩,没有农田,故王羲之书中凡“田”者,当指金庭庄园。于此,在前文《金庭是王羲之的士族庄园》中,已对“尽田里骨肉之欢”、“行田尽地利”、“语田里所行”、“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等帖作过介绍,故不再累述。唯“草泽”、“田舍”二帖,略容一说:

  遂当发诏催吾。帝王之命,是何等事。而辱在草泽,忧叹之怀,当复何言。(《全晋文》卷22,页1585)

  升平元年(357)正月,十四岁的穆帝亲政,改年号永和为升平,诏王羲之进京朝贺,信中表示不乐。“辱在草泽”指脱身国事,远离城市,生活在幽僻的庄园里。的确如此,王羲之去郡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金庭庄园度过的,在他的书信中,几乎看不到在山阴生活的片言只语。尤其是最后一两年,因健康原因,一直生活在金庭。

  升平四年(360),王羲之妻弟郗昙(字重熙)病笃,请至金庭求道术,其书曰:

  郗故病笃,无复他治,为消息耳!忧之深。今移至田舍,就道家也,事毕当吾遗信。(《全晋文》卷22,页1584)

  “田舍”,田即农田,舍即庄园里的“佳观”。用“田舍”代称庄园,其名更贴近。王羲之笃信五斗米道,在山阴和金庭的住宅中都有静室,供奉天师。“就道家”就是将郗昙迎到金庭,请道士上章作法,祈求天师保佑性命。次年正月,郗昙卒,王羲之书曰:“奄勿长逝,痛毒之甚,惊惋摧动,痛切五内,当奈何!奈何!”

  金庭庄园在剡县城东25公里。在《王羲之集》中,有两个帖子提到“剡”和“剡槌”,对证明其庄园在剡县有一定的意义。其中一帖曰:

  敬亲今在剡,其后复亡,甚不可言。(《全晋文》卷22,页1586)

  这封信是在敬亲离去之后写的。“敬亲”未详其人。王羲之从叔王导有六子,悦字长豫,恬字敬豫,洽字敬和,邵字敬伦,荟字敬文,唯三子协未知其字,敬亲或恐此人。敬亲是和另一个名“农”的人一起来的,并住了数日。敬亲在剡时,王羲之把他来剡的事告诉了亲知:

  农、敬亲同日至,至数日耳,道路平安为慰。妹且停,为大庆。(《全晋文》卷25,页1599)

  如果把这两封信中的“同日至”和“今在剡”联系在一起,就可肯定农和敬亲住了数日的地方就在剡县,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王羲之庄园在剡县的最有力证据。

  至于前文提到《与许迈书》中的一句话:

  仆事中久,宜暂东,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全晋文》卷24,页1594)

  意思是回剡县金庭取剡槌纸送与许迈。剡县产剡藤纸,早享盛名。剡槌纸用椎捣的方法精工制成,紧滑不凝笔,光白可爱,号曰石垂纸。《剡录》曰:“石垂纸,其法椎捣也。”唐薛能诗:“越台随厚奉,剡石垂得尤名。”又自注:“相传以捣熟纸名石垂。”可见剡槌纸为剡藤纸中的精品。

  当解读了王羲之书文中的“东”、“田”、“剡”三个字后,不难发现这三个字之间的有机联系,这就是说,王羲之的庄园在会稽郡治山阴之东的剡县金庭。

   唐前金庭文献考

  关于王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后择居剡县金庭的问题,隋尚杲《瀑布山展墓记》、唐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宋高似孙《剡录》、历代《金庭王氏族谱》,以及当地的许多民间传说,为此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得到了文史学者的基本认同。但是,这个问题仍须进一步研究,因为这些史料本身存在着诸多矛盾,还需作进一步的考证,比如:

  其一,裴通记褚伯玉于南齐永元三年(501)启高宗明皇帝于右军家置金庭观,时间明显有误,因褚伯玉早在22年前的齐建元元年(479)已经仙逝。

  其二,梁沈约《金庭观碑》是一篇颇具权威性的史料,然文中只字不提王羲之故居和卒葬事,甚至找不出和王羲之相关的任何线索。此观系永泰元年(498)敕建,道长自称“越”。是不是同时存在两个金庭观?《金庭观碑》的作者道长“越”是沈约吗?

  其三,《剡录》载褚伯玉太平馆在剡县“白石山”,即今长乐镇旧属太平乡的西白山,与裴通“正当右军之家”大相径庭。

  其四,尚杲在“墓而不坟,朴而不 ”的那个丘上修建的“飨亭”,既然不是王羲之的真身墓,那么王羲之墓在哪里?

  其五,《南齐书·褚伯玉传》是研究王羲之金庭观的第一手史料,却未被引起重视。

  本文将对上述史料进行考释,去伪存真,力求作出合理的解答。

  裴通《金庭观右军书楼墨池记》 是记明言,释氏裴通于唐元和二年(807)与二三道友游王羲之金庭观,其时金庭观早已明于世上。其文曰:

  越中山水奇丽,剡为最;剡中山水奇丽,金庭洞天为最。洞在县东南,循山趾右去凡七十里,得小香炉峰,峰则洞天北门也……是以琅邪王羲之领右军将军家于此山,书楼墨池旧制犹在……通以元和二年三月,与二三道友裹足而游,登书楼,临墨池……经再宿而还。以书楼阙坏,墨池荒毁,话于邑宰王公。①

  小香炉峰在金庭观北。裴通指出了金庭观的具体地点,肯定了剡县金庭为王羲之故居。因为王羲之居于此,卒葬于此,故其后裔建书楼墨池纪念他。

  王羲之择居金庭时,已至暮年,在建设庄园的同时,也就开始择地造墓了,金庭观就是王羲之的卒葬地。按丧制,其七个儿子必须墓庐守丧二年三个月,后裔舍墓庐为观,金庭观就是在这些墓庐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裴通时,金庭观书楼墨池尚在,但规模很小:

  书楼在观之西北,维一间而四顾徘徊,高可二丈;墨池在殿之东北,维方而斜,广轮可五十尺。池楼相去,东西差值才可五十余步。

  裴通及其同游虽“登书楼,临墨池”,但这时“书楼阙坏,墨池荒毁”,旧物已很古远,故话于剡令王公,“征王氏子孙之在者,理荒补阙,使其不朽”。裴文是王羲之居于金庭卒葬金庭的实地采访史料,真实可信,但在引用其他史料方面却显见纰漏,其文曰:

  至南齐永元三年,道士褚伯玉仍思幽绝,勤求上玄,启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

  褚伯玉在王羲之卒葬地瀑布山置道观授徒,不是永元三年(501),因为他在22年前的建元年(479)已经去世;又齐高帝建元元年(479)为褚伯玉敕立的是太平馆,而不是金庭观。

    为了澄清这个问题,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王羲之择居剡县金庭的另一份重要史料:

  南齐书《褚伯玉传》 褚伯玉(394——479)是晋宋齐间一位著名道家人物,在王羲之卒后,他第一个到金庭置观授徒。《南齐书·褚伯玉传》载:

  褚伯玉,字元踞,吴郡钱唐人也……年十八,父为之婚,妇入前门,伯玉从后门出,遂往剡,居瀑布山。性耐寒暑,时人比之王仲都,在山中三十余年,隔绝人物。①

  文中所谓剡县瀑布山,就在王羲之卒葬的金庭观,这就非常清楚的印证了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所谓褚伯玉“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的说法。褚伯玉十八岁至瀑布山,时晋义熙七年(411),去王羲之卒只50年,而郗夫人去世才十多年。时操之子宣之52岁、慧之49岁;宣之子瞻23岁、众19岁;慧之子庆18岁、福15岁,皆在。王羲之百岁后,五代孙王衡(432——489)辞黄门侍郎归,大兴土木,建三清宝殿,右军祠,将墓庐改置为道观,并舍田460亩,金庭观始具规模。

  褚伯玉到金庭,就是为了寻找王子乔,修炼辟谷法。据《褚伯玉传》载,宋孝建初(454),王僧达为吴郡太守,苦礼邀请褚伯玉。伯玉“停郡信宿,裁交数言而退”。宁朔将军丘珍孙问王僧达面晤事,王僧达答曰:

  褚先生从白云游旧矣!

  这句话是证明褚伯玉居金庭的关键词,因为“白云”就是主治金庭洞天的王氏始祖神仙王子乔,或曰王子晋,《剡录》引《道经》曰:

  王子晋登仙,是天台山北门第二十七洞天……一曰金庭洞天。周王子晋善吹笙,为凤凰之声。从浮丘公登高而羽化缑山,去后主治天台华顶,号白云先生,往来金庭,风月之夜,山中有闻吹笙者。(《剡录》卷八,页147)

  王僧达所说的“褚先生从白云游旧矣”,必是褚伯玉亲口相告,这就有力的证明了他在金庭修炼白云道法的事实。唐天台山白云子《服气精义论》曰:“王右军得笔法于白云先生”。今瀑布山西南、华堂村南有白云洞,传为王子晋吹笙处,故在洞下建白云祠。说明王羲之和褚伯玉皆学道于金庭洞主白云先生王子晋。

  褚伯玉在金庭广有交结。据慧皎《高僧传》初集卷十二《宋始丰瀑布山释僧从》载:

  释僧从未详何许人,禀性虚静,隐居始丰瀑布山,学兼内外,精修王门,不服五谷,唯饵枣、栗,年垂百岁而气力体强,礼诵无缀,与隐士褚伯玉为林下之交,每论道说义,辄留连信宿。后终于山中。

  始丰瀑布山即今天台县石梁飞瀑,时有方广寺。“精修王门”指王子晋传下的道法。褚伯玉和僧从同住天台山,相互交流辟谷和服食。王羲之修炼的也是辟谷法,饿得骨瘦如柴,不得不复食。其在一书札中说:

  下由食谷也。自食谷,小有肌肉。气力不胜,更生余患。去年尽来停谷啖麦,复平平耳。(《全晋文》卷25,页1601)

  看来,居住在天台山金庭洞天的释道各家都修炼白云先生的辟谷法。

    褚伯玉居金庭四五十年,名声大振,各地官员相争征聘,宋孝建二年(455),散骑常侍乐询表奏皇上,征聘为本州议曹从事,褚伯玉不从。宋灭齐建,本传曰:

  太祖即位,手诏吴、会二郡以礼迎遣,又辞疾。上不欲违其志,敕于剡白石山立太平馆居之。建元元年卒,年八十六。常居一楼上,仍葬楼所。孔稚圭从其授道法,为于馆侧立碑。

  太祖即齐高帝萧道成。褚伯玉太平馆为齐高帝建元元年(479)敕建,是年褚伯玉遇暴雨卒于缙云恶溪,其徒迎尸还剡,太祖敕于剡西白石山葬之。金庭观在剡东瀑布山,为褚伯玉改王氏墓庐所置;太平馆在剡西的西白山,齐太祖敕建,两者不同,至此自明。孔稚圭《褚先生伯玉碑》曰:

  是以王子晋笙歌,驭凤于天海;王乔云举,控鹤于玄都。亦有羽蜕蝉蠲,影遁形销。

  作为褚伯玉的嫡传弟子,清楚的点明了褚伯玉学白云先生道法而羽化为仙的说法。孔稚圭曰王子晋“笙歌”、“控鹤”之词,典出孙绰《游天台山赋》“王乔控鹤以冲天”、“觌翔鸾之裔裔,听呜凤之口雍口雍”。可见在王羲之来会稽前,有关王子乔主治金庭洞天的传说早已有之。

  现在让我们回头再读读裴通《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那段牵强附会的话:

  至南齐永元三年,道士褚伯玉仍思幽绝,勤求上玄,启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

  永元三年为公元501年,是齐东昏侯萧宝卷年号;高宗明皇帝为萧鸾建武年号,在公元494年~498年。裴通的这段话年代都颠倒了,更何况建武、永元时褚伯玉早已去世。产生这一错误的原因,在于裴通不清楚齐、梁间天台山另外还有一个金庭观,这就是齐退休将军沈约章《金庭观碑》所记的那个金庭观,“启高宗明皇帝”之句即从此文误引而来。而这个金庭观始建于齐永泰元年(498),比褚伯玉在王羲之故居置金庭观晚87年,比齐太祖高帝为褚伯玉敕立太平馆迟19年。

  沈约章《金庭观碑》① 《艺文类聚》、《剡录》、《四库全书》、严可均《全梁文》等历朝文献都以《金庭观碑》的作者为沈约,其实是沈约章,一字之差,让后人迷惑了1400多年。《金庭观碑》的作者自称名“越”,并首任道长,碑记是这样说的:

  桐柏所在,厥号金庭。事 灵图,因以名馆。圣上曲降幽情,留信弥密,置道士十人,用祈嘉祉。越以不才,首膺斯任。永弃人群,窜景穷麓……铭石灵馆,以旌厥心。(《剡录》卷五,页84)

  那么这位名“越”的道长是何许人呢?碑文又自志其生平曰:

  自惟凡劣,识鉴鲜方。徒抱出俗之愿,而无致远之力。早尚幽栖,屏弃情景。留爱岩壑,托分鱼鸟。途逾远而靡倦,年既老而不衰。高宗明皇帝以上圣之德,结宗玄之念,忘其菲薄,曲赐提引,末自夏氵内,固乞还山。权憩汝南县境,固非息心之地。圣主缵历,复蒙絷维。永泰元年,方遂初愿,遂远出天台,定居兹岭。所憩之山,实维桐柏……因高建坛,凭岩考室。饬降神之宇,置朝礼之地。桐柏所在,厥号金庭。事 灵图,因以名馆。

  这个自称“越”的金庭观道长原来是一位朝廷官员,因年老请辞求道,齐明帝准其还居汝南县,即今河南省上蔡县,永泰元年(498),敕令赴天台山建金庭观,为首任道长,并立碑志文。关于金庭观的所在和道长的姓名,曹文趣等《两浙游记选》注徐弘祖《游天台山日记》:“初四日,余欲向桐柏宫,觅琼台、双阙。”注曰:

  桐柏宫在桐柏山。齐永泰元年(498),将军沈约章弃官乞为道士居此。唐睿宗时(684)为司马承桢置观,号桐柏。梁开平年间,改名桐柏宫。琼台,双阙:琼台在桐柏水库西北,后倚百丈岩,前对双阙,下临龙潭,三面绝壁。①

  这就是说金庭观的道长姓沈名越,字约章,其地就在司马承桢后来建的桐柏观这个地方,即今天台城北桐柏水库一带。沈约(441——513)从未当过道士,并自称“佛家弟子”。他是吴兴武康(今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人,一代文史巨匠,齐、梁重臣,齐明帝时为辅国将军、五兵尚书、左卫将军、散骑常侍,梁为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侍中,一生为官。他和沈约章同朝为官,故在永元二年(500)母病求解职时,正当金庭观落成,因邀与虞骞等嘉会于此,并以诗相贺。其《游沈道士金庭观》诗“恢武功”,与沈约章将军身份相合。又题中点明道长姓沈,沈约总不会自称“沈道士”吧。《两浙游记选》的这个注,能否解开了《金庭观碑》及其作者之谜,有待方家进一步研究,但此金庭观非王羲之金庭观已是不言自明的了。

  尚杲《瀑布山展墓记》 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重修的《金庭王氏族谱》中,有一篇隋大业七年(611)沙门尚杲《瀑布山展墓记》,其文曰:②

  尝闻先师智永和尚云:“晋王右军乃吾七世祖也,宅在剡之金庭,而卒葬于其地。我曰踪迹之,而罢耄不能也,尔在便宜询其存亡。”杲谨佩不遗。大业辛未,杲游天台,过金庭,卸锡雪溪道院。访陈迹,览佳山,因记先师遗语,求右军墓,得于荆榛之麓,略备邱茔之制。墓而不坟,朴而不 。杲惧久加荒秽,邱陵莫辨,征其八世孙乾复等共图之。立志石,作飨亭,以便岁时 祀。呜呼!升平去大业才二百五十余年,而荒湮若此,则千载之后将何如哉!

  吴兴永欣寺沙门尚杲识,大业辛未三月丁丑

  《金庭王氏族谱》始于唐朝王羲之十五世孙王胄之家乘,宋、明代传,故遗尚杲是文。是文虽仅见于家乘,但无一妄言虚词,又《金庭王氏族谱》确有乾复其人,故可笃信其真。唯大业辛未三月无丁丑日,恐二月之误。况且,吴兴有王羲之田庄,其与弟书曰:

  坟墓在临川,行欲改就吴中,终是所归。中军往以还田一顷乌泽。田二顷吴兴,想弟可还以与吾,故示。想弟居意,故如往言。(《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羲之为会稽内史前,本欲定居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准备将临川(今江西省抚州市)的母亲坟墓迁至吴兴,故要求从弟归还为其代管的两顷田舍。尽管后来王羲之改变主意,择居剡县金庭,但吴兴的田庄仍为其后裔所继承。七世孙智永和尚是著名书法家,主持永欣寺30多年,嘱徒尚杲回金庭寻墓,自在情理之中。

  尚杲来金庭,在瀑布山下荆棘中找到的只是一个似墓非墓的小丘,未明言是王羲之真身墓。王羲之的真身墓必在瀑布山中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一般人都不会知道,乾复也不会将其公之于众。这个荆榛之麓的小丘,可能是早已有的王氏后裔祭拜王羲之的衣冠墓。尚杲于此“立志石,作飨亭”,这就是我们今日看到的这座王羲之墓亭的旧址,所以近年省、市文管会重修时,地下只有掘出一些南朝梁大同元年(535)的墓砖,并没有发现其他遗物。从褚伯玉设馆,王衡建右军祠,至尚杲筑飨亭,是为今日金庭馆之雏形。宋《嘉泰会稽志》云“王羲之墓在诸暨县苎萝山”;唐何延之《兰亭记》云王羲之墓“在山阴县西南三十一里兰渚山下”,此皆王羲之后裔居住地为祭祀他而筑的衣冠墓,并不是王羲之的真身墓。那么王羲之的真身墓在哪里呢?或许至今还是一个谜。瀑布山这么大,人们很难找到他。但有一点可以相信,他至今还安息在瀑布山的地下,人们有希望等到发现奇迹的那一天。

  结论

  一、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择剡县金庭建设庄园,其规模按晋占田法三至四品官可得田3500亩~ 4000亩。

  二、晋永和十一年(355)三月,王羲之称疾辞官,归居金庭庄园,植果艺园,采药炼丹,会友优游,尽田里之乐,过晚年逸民生活。

  三、晋升平五年(361),王羲之卒葬金庭瀑布山,其子于山麓墓庐丁忧。墓庐为金庭观建筑之始。

  四、晋义熙七年(411),钱唐褚伯玉在墓庐设馆授徒,修炼白云道法,30多年后羽化,云游四方。此为金庭观之始,或名金真观。

  五、清康熙《金庭王氏族谱》载,王羲之五世孙衡(423——489),字孟平,官义兴太守、黄门侍郎,“自有广居,舍宅为观”。并舍田460亩、山地若干为观产,遂建右军祠,设书楼、墨池和纪念墓。此为金庭观格局形成之始。

  六、隋大业七年(611),正当王羲之逝世250周年,尚杲来金庭访王羲之墓。王氏裔孙乾复等于瀑布山麓建飨亭,即今金庭王羲之墓旧制。

  七、唐元和二年(807),裴通游金庭观,并为之记。这时,观已破损,由剡令王公征同王羲之后裔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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