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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编 书札交流

发布日期:2014-09-09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嵊州市 字号:[ ]


  王胡之,字修龄,是王羲之叔 的次子,胡之称弟。其性机敏诙谐,爱言谈交友,使人乐笑而终日忘疲。初为褚裒长史,历南平、吴兴、丹阳郡守,后为西中郎将、司州刺史,镇洛阳。《世说新语·方正》曰:“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居家余杭(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事备《宋书·王敬弘传》,敬弘,胡之孙。王羲之与其甚密,言及“修龄”书札很多。王羲之在吴兴有两顷田舍,胡之守吴兴时代管,为会稽内史初,曾有一札曰:

  坟墓在临川,行欲改就吴中,终是所归。中军往以还田一顷乌泽。田二顷吴兴,想弟可还以与吾,故示。想弟居意,故如往言。(《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羲之本想定居吴兴,打算把在临安的母墓迁至吴兴,故与王胡之商议归还田舍的事。王羲之辞归前给王胡之的信仅存此札。

  王羲之辞归后,胡之为丹阳尹。永和十年(354),北魏将军周成降晋,袭取洛阳。永和十二年(356)七月晋叛将姚襄攻洛阳,八月桓温率师击败姚襄,挥师入洛,这是晋军建康立都以来的第一次占据洛阳。桓温入洛后,表奏谢尚镇洛阳,部署军事后执周成归。谢尚固疾未行,后由王胡之为司州刺史代镇。胡之离丹阳时,曾写信告知王羲之,王羲之书告友人曰:

  知比得丹阳书甚慰。乖离之叹,当复何言,寻答其书。足下反事复行,便为索然,良不可言。此亦分耳,迟面一一。(《全晋文》卷23,页1591)

  书中云“寻答其书”,确有信给胡之,其书云:

  知汝表出便去,不得见汝,此何可言。想秋必还(按:达),恐此信不复及汝。不……(《全晋文》卷25,页1600)

  “表”指王胡之去洛阳前给朝廷的疏文。“表出便去”,“想秋必达”,十分明确指出了王胡之是在末秋到达洛阳的。

  王胡之至洛阳后,十一月,朝廷遣兼司空散骑常侍车灌、龙骧将军袁真等持节赴洛阳修复先帝五陵。十二月庚戌,穆帝及群臣皆服缌于太极殿,释奠三日。此前,王胡之亦在洛阳释奠五陵,但卧病于床,未能亲赴现场,故制《释奠表》曰:

  伏承仰遵古典,以今月吉日释奠先圣。率土臣民,顺风载说。臣宿婴重患,不获陪列,豫睹肃肃穆穆之容,仰望云汉,伏枕欣慨。(《全晋文》卷20,页1572)

  王胡之在洛阳,还修复了琅邪王氏先祖王祥、王览、王正等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坟墓,修复前后皆有信告王羲之,可见之于王羲之书札:

  未复司州旨告,悬悚。鄱阳岁使应有书,而未得。(《全晋文》卷25,页1603)

  “司州旨告”即指王胡之来信告知。“鄱阳”即鄱阳太守王耆之,王胡之弟。“岁使”,指年终时,与王胡之镇洛阳时间合。

  王羲之在接到王胡之信后,先后两次复信给他,一封得知先墓被毁后,一封写于先墓修复后,其书曰:

  十月十七日羲之顿首顿首:旧京先墓毁动,奉讳号恸,五内若割,痛当奈何奈何!王羲之顿首顿首!①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②

  这时,王操子尚未入仕,与父共居金庭庄园,亦有一札:

  十月十七日州民王操之顿首、顿首:旧京先墓毁动,闻问伤恻,痛不可言。未得陈慰,白笺不备。操之再拜。③

  “再拜”,小辈对长辈之辞,且日期、内容皆与父同,可证寄予胡之。《丧乱帖》被称为王羲之书法的极品,是王胡之镇洛阳时,修复了王氏先祖墓坟后,王羲之写给他的一封信。但由于《晋书·王胡之传》说他“为西中郎将、司州刺史、假节,以疾固辞,未行而卒”。故史家误以为他未去洛阳,致《丧乱帖》费人猜思。

  王胡之信中,可能谈及守卫洛阳甚难,形势堪忧,故王羲之也为之悬心,其告亲友书中曰:

  每悬,胡云征事未有日佳也,以逼势,不知卒云何尔。(《全晋文》卷23,页1589)

  得司州十六日书,诸疾患之,忧之至深矣!(《全晋文》卷23,页1596)

  王胡之镇洛阳,有信给王羲之,告诉他镇洛阳后“未有佳日”,形势紧逼,身又患疾,今后“不知卒云何尔”。他的幕府僚属多为吴中人士,来洛阳前,奏请吴兴勇男沈劲入府,以谋府事。《晋书·沈劲传》曰:

  年三十余,以刑家不得仕进。郡将王胡之深异之,及迁平北将军、司州刺史,将镇洛阳,上疏曰:“臣当藩卫山陵,式遏戎狄,虽义督群心,人思自奋,然方剪荆棘,奉宣国恩,艰难急病,非才不济。吴兴男子沈劲,清操著于乡邦,贞固足以干事。且臣今西,文武义故,吴兴人最多,若令劲参臣府事者,见人既悦,义附亦众。劲父充,昔虽得罪先朝,然其门户累蒙旷荡,不审可得特垂沛然,许臣所上否?”诏听之,劲既以应命。①

  沈劲父充,王敦死党,事发被诛,“以刑家不得仕”,闲居吴兴。然立志以忠义雪父耻,故为王胡之所赏识,奏请入府,后为保卫洛阳英勇作战,直至兴宁三年(365),洛阳复失,被俘不屈遇害,朝廷褒为忠义。但王胡之重用“刑家”沈劲,加之光复洛阳后,时议迁都西京或云以洛阳为西京,故有人非议胡之。王羲之听到毁坏胡之声誉的言论后,深感忿慨,并疏请会稽王司马昱明理:

  羲之死罪。前得云子诸人书,并毁顿胡之惟分。摊难为心,当有分西者否?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3,页1590)

  “云子”,桓温二弟桓云字,时为建武将军、都督司、豫二州军事。

  次年春,王胡之称疾东还,至京都,与王彪之等弟兄相会,并信告王羲之身体康复。王羲之甚慰,致吴兴太守谢万书曰:

  适太常、司州、领军诸人廿五六书皆佳。司州以为平复,此庆之可言!余亲亲皆佳。大奴以还吴也,冀或见之。(《全晋文》卷22,页1583)

  太常王彪之,升平元年(357)十二月改任尚书左仆射,故知此书作于此前。司州即王胡之,自任司州刺史镇洛阳后,友人皆以“司州”称。领军系王导三子洽,字敬和,导六子中最知名,任吴郡内史,征拜领军,寻加中书令不受,升平二年(358)卒。时谢万为吴兴太守。万,王羲之姻亲谢奕弟,亦结为挚友。大奴当指长子玄之,王羲之吴兴有田舍二顷,或许玄之居于此,故云:“以还吴也,冀或见之。”

  王胡之在建康稍息后,准备回余杭家,约王羲之共访许迈,王羲之即与许迈书曰:

  得司州书,转佳,此庆慰可言。云与君数数或采药山崖,可愿乐,遥想而已。云必欲克余杭,之迟期,此不可言,要须君旨问。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二三。(《全晋文》卷24,页1594)

  下面这封信可能是约定王胡之南游的时间:

  近遣传散有书,想旦夕还。近健步还,得廿八日书,吴兴又送此月一日。不知何以情恕。修龄乃复以示法谢峰事。秋便冷,要且令必果。(《全晋文》卷25,页1603)

  前两封信中可知,王胡之守吴兴时曾与许迈“数数或采药山崖”,那时许迈居余杭,未移居临安西山,与王胡之家同县,故这次回余杭,托王羲之约会许迈。这时王羲住在山阴,因要东归金庭,带回剡槌纸送许迈,二十日后还山阴,请许迈定下会期后,再写信告知。而此前,王羲之和许迈也“政当与君前期会耳”。游余杭后,王胡之随王羲之来过会稽,有王羲之书札所记:

  得书知问。吾夜来腹痛,不堪见卿,甚恨。想行复来。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月末当去。重熙旦便西,与别,不可言。不知安所在,未审时意云何,甚令人耿耿。(《全晋文》卷26,页1605)

  “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说明王胡之在王羲之家住过一段时间后,然后去上虞访谢安,准备月末回家。重熙即王羲之妻弟郗昙,时为散骑常侍,时居王羲之家,是日早晨“便西”,即回京都。时人来会稽称“入东”、“还东”,出会稽去京都曰“还西”。“安”,谢安,时高卧上虞东山不仕,每征不就,“未审时意云何”即指是否有出山意,但这时却“不知谢所在”。

  王胡之至会稽,与王羲之、谢安、支道林等游山泽,在一起品评人物,《世说新语》有如下记载:

  谢曰:“右军胜林公,林公在司州前,亦贵彻。”

  或问林公:“司州何如二谢?”林公曰:“故当攀安提万。”

  谢太傅谓王修龄曰:“司州可与林泽游。”

  谢公云:“司州造胜遍决。”

  林公云:“见司州警悟交至,使人不住,亦终日忘疲。”

  谈吐中对王胡之以“司州”相称,可证其在辞病东游时。王胡之和谢安交往甚密,两人并互致诗文。谢《与王胡之诗》六章,前四章赞美人品,后二章则叙述相会情景甚详。王胡之则作《答谢安诗》相酬,然其第四章叙述两人从小至今友情,录其于下:

  畴昔宴游,缱绻 齿匕。或方童颜,或始角巾。搴褐揽帔,濯素□吝。壑无深流,丘元嚣仞。今也华发,卑高殊韵。形迹外乖,理畅内润。①

  “今也华发”,点明此游时空。看来王胡之和谢安年龄不差上下,时年四十左右,也该鬓生霜花了。

  王胡之乞病还东,还有一个为洛阳运送粮草和军需物资的任务,但朝廷操作迟缓,久而无成,王羲之书曰:

  司州供给寥落,去无期也。不果者,公私之望无理,或复是福。(《全晋文》卷22,页1584)

  王胡之游会稽后,或许不久就病逝了,王羲之在一书札中提到此事:

  诸从并数有问,粗平安。唯修载在远,音问不数。司州疾笃不果西,公私可恨。足下所云皆尽事势,吾无闲,然诸问,想足下别具,不复一一。(《全晋文》卷22,页1583)

  “疾笃”指病危。“不果西”,即未能西归。不幸,王胡之病亡,所以王羲之给会稽王司马昱禀告曰:

  州民王羲之死罪。贤弟逝殁,甚痛乃何。白笺不备。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6,页1608)

  关于王胡之病亡的时间,王羲之的下面这封信中可找到一些依据:

  太常故患胛,灸俞,体中可可耳。仆射事已行,以表让,不知怒不?已复司州告,悬竦。鄱阳岁使应有书,而未得。(《全晋文》卷25,页1603)

  太常:王彪之,王羲之小叔彬第三子。永和十年(354)为太常,升平元年(357)十二月迁尚书左仆射。“仆射事已行”,指已赴任。而这时司州刺史王胡之尚在,“悬竦”,或指病笃。写这封信时,旧年临终,还没有得到鄱阳太守王耆之(胡之弟)的信。据此,王胡之卒于升平元年(357)冬。不久从弟王洽卒,心痛不已,与亲友书曰:

  群从凋落将尽,余年几何,而祸至于此。举目摧丧,不能自喻。且和方左右时务,公私所赖,一旦长逝,相为痛惜,岂唯骨肉之情。言及摧惋,永往奈何!(《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胡之是镇洛阳后乞病东归,并准备运送粮食和军需再去洛阳时,“疾笃不果西”,《晋书》本传却将其误为初镇洛阳时“未行而卒”,这一疏忽,不仅抹杀了王胡之镇洛阳的历史,而且使王羲之的《丧乱帖》如坠雾渊。现在该是为其正名的时候了。

  他又写信告诫谢万:“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桓温不从计,谢万不听诫。升平三年(359)十月,诏谢万军下蔡,和郗昙军高平以击燕,由于脱离将士,不务军情,指挥失当,全军溃败,许昌、颍川、谯、沛诸城皆被燕没。谢万只身狼狈逃归,被废为庶人。谢万之弊,实是封建官僚之痛病,司马昱、桓温何尝能体察下情而副其实,故人才匮乏,只能“俯顺荒馀,违才易务”。

  司州刺史王胡之

  王胡之,字修龄,是王羲之叔 的次子,胡之称弟。其性机敏诙谐,爱言谈交友,使人乐笑而终日忘疲。初为褚裒长史,历南平、吴兴、丹阳郡守,后为西中郎将、司州刺史,镇洛阳。《世说新语·方正》曰:“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居家余杭(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事备《宋书·王敬弘传》,敬弘,胡之孙。王羲之与其甚密,言及“修龄”书札很多。王羲之在吴兴有两顷田舍,胡之守吴兴时代管,为会稽内史初,曾有一札曰: 

  坟墓在临川,行欲改就吴中,终是所归。中军往以还田一顷乌泽。田二顷吴兴,想弟可还以与吾,故示。想弟居意,故如往言。(《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羲之本想定居吴兴,打算把在临安的母墓迁至吴兴,故与王胡之商议归还田舍的事。王羲之辞归前给王胡之的信仅存此札。

  王羲之辞归后,胡之为丹阳尹。永和十年(354),北魏将军周成降晋,袭取洛阳。永和十二年(356)七月晋叛将姚襄攻洛阳,八月桓温率师击败姚襄,挥师入洛,这是晋军建康立都以来的第一次占据洛阳。桓温入洛后,表奏谢尚镇洛阳,部署军事后执周成归。谢尚固疾未行,后由王胡之为司州刺史代镇。胡之离丹阳时,曾写信告知王羲之,王羲之书告友人曰:

  知比得丹阳书甚慰。乖离之叹,当复何言,寻答其书。足下反事复行,便为索然,良不可言。此亦分耳,迟面一一。(《全晋文》卷23,页1591)

  书中云“寻答其书”,确有信给胡之,其书云:

  知汝表出便去,不得见汝,此何可言。想秋必还(按:达),恐此信不复及汝。不……(《全晋文》卷25,页1600)

  “表”指王胡之去洛阳前给朝廷的疏文。“表出便去”,“想秋必达”,十分明确指出了王胡之是在末秋到达洛阳的。

  王胡之至洛阳后,十一月,朝廷遣兼司空散骑常侍车灌、龙骧将军袁真等持节赴洛阳修复先帝五陵。十二月庚戌,穆帝及群臣皆服缌于太极殿,释奠三日。此前,王胡之亦在洛阳释奠五陵,但卧病于床,未能亲赴现场,故制《释奠表》曰:

  伏承仰遵古典,以今月吉日释奠先圣。率土臣民,顺风载说。臣宿婴重患,不获陪列,豫睹肃肃穆穆之容,仰望云汉,伏枕欣慨。(《全晋文》卷20,页1572)

  王胡之在洛阳,还修复了琅邪王氏先祖王祥、王览、王正等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坟墓,修复前后皆有信告王羲之,可见之于王羲之书札:

  未复司州旨告,悬悚。鄱阳岁使应有书,而未得。(《全晋文》卷25,页1603)

  “司州旨告”即指王胡之来信告知。“鄱阳”即鄱阳太守王耆之,王胡之弟。“岁使”,指年终时,与王胡之镇洛阳时间合。

  王羲之在接到王胡之信后,先后两次复信给他,一封得知先墓被毁后,一封写于先墓修复后,其书曰:

  十月十七日羲之顿首顿首:旧京先墓毁动,奉讳号恸,五内若割,痛当奈何奈何!王羲之顿首顿首!①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②

  这时,王操子尚未入仕,与父共居金庭庄园,亦有一札:

  十月十七日州民王操之顿首、顿首:旧京先墓毁动,闻问伤恻,痛不可言。未得陈慰,白笺不备。操之再拜。③

  “再拜”,小辈对长辈之辞,且日期、内容皆与父同,可证寄予胡之。《丧乱帖》被称为王羲之书法的极品,是王胡之镇洛阳时,修复了王氏先祖墓坟后,王羲之写给他的一封信。但由于《晋书·王胡之传》说他“为西中郎将、司州刺史、假节,以疾固辞,未行而卒”。故史家误以为他未去洛阳,致《丧乱帖》费人猜思。

  王胡之信中,可能谈及守卫洛阳甚难,形势堪忧,故王羲之也为之悬心,其告亲友书中曰:

  每悬,胡云征事未有日佳也,以逼势,不知卒云何尔。(《全晋文》卷23,页1589)

  得司州十六日书,诸疾患之,忧之至深矣!(《全晋文》卷23,页1596)

  王胡之镇洛阳,有信给王羲之,告诉他镇洛阳后“未有佳日”,形势紧逼,身又患疾,今后“不知卒云何尔”。他的幕府僚属多为吴中人士,来洛阳前,奏请吴兴勇男沈劲入府,以谋府事。《晋书·沈劲传》曰:

  年三十余,以刑家不得仕进。郡将王胡之深异之,及迁平北将军、司州刺史,将镇洛阳,上疏曰:“臣当藩卫山陵,式遏戎狄,虽义督群心,人思自奋,然方剪荆棘,奉宣国恩,艰难急病,非才不济。吴兴男子沈劲,清操著于乡邦,贞固足以干事。且臣今西,文武义故,吴兴人最多,若令劲参臣府事者,见人既悦,义附亦众。劲父充,昔虽得罪先朝,然其门户累蒙旷荡,不审可得特垂沛然,许臣所上否?”诏听之,劲既以应命。①

  沈劲父充,王敦死党,事发被诛,“以刑家不得仕”,闲居吴兴。然立志以忠义雪父耻,故为王胡之所赏识,奏请入府,后为保卫洛阳英勇作战,直至兴宁三年(365),洛阳复失,被俘不屈遇害,朝廷褒为忠义。但王胡之重用“刑家”沈劲,加之光复洛阳后,时议迁都西京或云以洛阳为西京,故有人非议胡之。王羲之听到毁坏胡之声誉的言论后,深感忿慨,并疏请会稽王司马昱明理:

  羲之死罪。前得云子诸人书,并毁顿胡之惟分。摊难为心,当有分西者否?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3,页1590)

  “云子”,桓温二弟桓云字,时为建武将军、都督司、豫二州军事。

  次年春,王胡之称疾东还,至京都,与王彪之等弟兄相会,并信告王羲之身体康复。王羲之甚慰,致吴兴太守谢万书曰:

  适太常、司州、领军诸人廿五六书皆佳。司州以为平复,此庆之可言!余亲亲皆佳。大奴以还吴也,冀或见之。(《全晋文》卷22,页1583)

  太常王彪之,升平元年(357)十二月改任尚书左仆射,故知此书作于此前。司州即王胡之,自任司州刺史镇洛阳后,友人皆以“司州”称。领军系王导三子洽,字敬和,导六子中最知名,任吴郡内史,征拜领军,寻加中书令不受,升平二年(358)卒。时谢万为吴兴太守。万,王羲之姻亲谢奕弟,亦结为挚友。大奴当指长子玄之,王羲之吴兴有田舍二顷,或许玄之居于此,故云:“以还吴也,冀或见之。”

  王胡之在建康稍息后,准备回余杭家,约王羲之共访许迈,王羲之即与许迈书曰:

  得司州书,转佳,此庆慰可言。云与君数数或采药山崖,可愿乐,遥想而已。云必欲克余杭,之迟期,此不可言,要须君旨问。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二三。(《全晋文》卷24,页1594)

  下面这封信可能是约定王胡之南游的时间:

  近遣传散有书,想旦夕还。近健步还,得廿八日书,吴兴又送此月一日。不知何以情恕。修龄乃复以示法谢峰事。秋便冷,要且令必果。(《全晋文》卷25,页1603)

  前两封信中可知,王胡之守吴兴时曾与许迈“数数或采药山崖”,那时许迈居余杭,未移居临安西山,与王胡之家同县,故这次回余杭,托王羲之约会许迈。这时王羲住在山阴,因要东归金庭,带回剡槌纸送许迈,二十日后还山阴,请许迈定下会期后,再写信告知。而此前,王羲之和许迈也“政当与君前期会耳”。游余杭后,王胡之随王羲之来过会稽,有王羲之书札所记:

  得书知问。吾夜来腹痛,不堪见卿,甚恨。想行复来。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月末当去。重熙旦便西,与别,不可言。不知安所在,未审时意云何,甚令人耿耿。(《全晋文》卷26,页1605)

  “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说明王胡之在王羲之家住过一段时间后,然后去上虞访谢安,准备月末回家。重熙即王羲之妻弟郗昙,时为散骑常侍,时居王羲之家,是日早晨“便西”,即回京都。时人来会稽称“入东”、“还东”,出会稽去京都曰“还西”。“安”,谢安,时高卧上虞东山不仕,每征不就,“未审时意云何”即指是否有出山意,但这时却“不知谢所在”。

  王胡之至会稽,与王羲之、谢安、支道林等游山泽,在一起品评人物,《世说新语》有如下记载:

  谢曰:“右军胜林公,林公在司州前,亦贵彻。”

  或问林公:“司州何如二谢?”林公曰:“故当攀安提万。”

  谢太傅谓王修龄曰:“司州可与林泽游。”

  谢公云:“司州造胜遍决。”

  林公云:“见司州警悟交至,使人不住,亦终日忘疲。”

  谈吐中对王胡之以“司州”相称,可证其在辞病东游时。王胡之和谢安交往甚密,两人并互致诗文。谢《与王胡之诗》六章,前四章赞美人品,后二章则叙述相会情景甚详。王胡之则作《答谢安诗》相酬,然其第四章叙述两人从小至今友情,录其于下:

  畴昔宴游,缱绻 齿匕。或方童颜,或始角巾。搴褐揽帔,濯素□吝。壑无深流,丘元嚣仞。今也华发,卑高殊韵。形迹外乖,理畅内润。①

  “今也华发”,点明此游时空。看来王胡之和谢安年龄不差上下,时年四十左右,也该鬓生霜花了。

  王胡之乞病还东,还有一个为洛阳运送粮草和军需物资的任务,但朝廷操作迟缓,久而无成,王羲之书曰:

  司州供给寥落,去无期也。不果者,公私之望无理,或复是福。(《全晋文》卷22,页1584)

  王胡之游会稽后,或许不久就病逝了,王羲之在一书札中提到此事:

  诸从并数有问,粗平安。唯修载在远,音问不数。司州疾笃不果西,公私可恨。足下所云皆尽事势,吾无闲,然诸问,想足下别具,不复一一。(《全晋文》卷22,页1583)

  “疾笃”指病危。“不果西”,即未能西归。不幸,王胡之病亡,所以王羲之给会稽王司马昱禀告曰:

  州民王羲之死罪。贤弟逝殁,甚痛乃何。白笺不备。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6,页1608)

  关于王胡之病亡的时间,王羲之的下面这封信中可找到一些依据:

  太常故患胛,灸俞,体中可可耳。仆射事已行,以表让,不知怒不?已复司州告,悬竦。鄱阳岁使应有书,而未得。(《全晋文》卷25,页1603)

  太常:王彪之,王羲之小叔彬第三子。永和十年(354)为太常,升平元年(357)十二月迁尚书左仆射。“仆射事已行”,指已赴任。而这时司州刺史王胡之尚在,“悬竦”,或指病笃。写这封信时,旧年临终,还没有得到鄱阳太守王耆之(胡之弟)的信。据此,王胡之卒于升平元年(357)冬。不久从弟王洽卒,心痛不已,与亲友书曰:

  群从凋落将尽,余年几何,而祸至于此。举目摧丧,不能自喻。且和方左右时务,公私所赖,一旦长逝,相为痛惜,岂唯骨肉之情。言及摧惋,永往奈何!(《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胡之是镇洛阳后乞病东归,并准备运送粮食和军需再去洛阳时,“疾笃不果西”,《晋书》本传却将其误为初镇洛阳时“未行而卒”,这一疏忽,不仅抹杀了王胡之镇洛阳的历史,而且使王羲之的《丧乱帖》如坠雾渊。现在该是为其正名的时候了。

  王羲之是世家贵族中一个名声卓著的社会公共人物,晚年辞郡后,虽然已经脱离官场,自称逸民,但仍与皇室和朝野的旧好亲朋间社交频繁。尤其因书艺冠绝当时,通过书信往来而求取墨迹者众多,更使其无日不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书信得以在亲朋中长期保存,并被后人广为临摹,以致留下了许多珍贵摹本,被国内外所馆藏。有的信札则为名家著述录用,尤其自唐以来,广为征集,专集、帖本屡存于世,至清严可均《全晋文》厘为专集五卷,计600余篇。这些书文,基本上属于信札一类,而大量的是辞官以后写的,是研究王羲之晚年思想、生活、社交的宝贵资料,有的则可资补史。今择其与一些主要人物交往过程中的书信,分别作一些探讨。 

  会稽王司马昱

  会稽王司马昱是对王羲之一生的命运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物。他俩之间既有君臣之礼,又有师生之谊。更重要的是,司马昱的祖母夏侯太妃是王羲之的姨婆,他俩是近三代的姨表兄弟。由于这种很特殊的关系,他们两人之间,一个可坦心剧谏,敢说人所不敢言;一个则事后不究,不离不弃,交谊30多年而至于终。

  司马昱(320——372)是东晋开国皇帝元帝司马睿的少子,七岁时,生母郑夫人甍,封会稽王,拜散骑常侍。这一年正始蒙学,在王导府中挂职赋闲的秘书郎王羲之被征为会稽王友,是年二十五岁。孟子曰“出入相友”。会稽王友为六品职官,随王伴读。王羲之本为“王家佳少年”,又在王导身边多年,且是郗鉴女婿,早已名声鹊起,形影不离的在司马昱身边供职了八年,两人情感非同一般。咸和九年(334),司马昱任右将军、侍中,王羲之出为庾亮征西参军,去武昌。永和元年(345),穆帝司马聘两岁继承皇位,会稽王司马昱进位抚军大将军,录尚书六条事,专总万机,开始辅政。这时,王羲之任江州刺史,后诏为侍中、礼部尚书不就,已待职多年。他不乐在京师,任去巴蜀,经殷浩厉言相劝,永和四年(348)方为护军将军。三年任满,又求外放宣城,永和七年(351),会稽王司马昱却任命他比宣城山水更佳的会稽内史,并加右军将军,再次将他引为麾下。会稽郡是越国古都,不仅山水佳丽,且为王谢等北迁大族侨居之所,名士阮裕、谢安、李充、孙绰、许询、竺道潜、支遁等皆居焉,王羲之欣然赴任。到职后,即禀司马昱书曰:

  羲之死罪。复蒙殊遇,求之本心,公私愧叹。去月十一日发都,违远朝廷,亲旧乖离,情悬兼至,良不可言。且转远非徒无谘观之由,音问转复难通,情慨深矣!故旨遣承问,还愿具告。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4)

  王羲之早先为会稽王友,今复为会稽内史,“复蒙殊遇”即此意。“求之本心”谓合乎本意,诚愿此职,但心中有愧。“无谘观之由,音问转复难通”为离情之叹。来会稽二年,巡检各县,了解社情,广结名士,改进漕运,勤于职守,思绪安定。但永和九年(353)三月,王羲之兰亭修禊后,接着东土饥荒,疲于赈济。却在这时,会稽王命扬州刺史殷浩北伐,王羲之认为时机未至,坚意反对。先是劝阻殷浩,继又剧言相谏于司马昱,严厉批评此为“亡国之举”,如同“秦政”,言词之激,犹如在教训学生。同时鼓动王彪之等进言。司马昱不纳,但果被言中,北伐告败。司马昱以“雅量”著称,北伐败后,非但不记陈见,反当即顺同王羲之所谏的赈济之策,遣参军周翼赴会稽慰问,使王羲之深为感动,并疏表赞许曰:

  羲之死罪。见子卿,具一一。荒民惠怀,最要也,甚欣慰,唯愿不倦为善。承留此生当广陵任,佳。此生处事以验。海陵江□间,殊令人有怀也。羲之死罪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8)

  王羲之在殷浩北伐问题上和会稽王的政见分歧,给了他一个辞退的机会。他已年过半百,止足之分,该是考虑进退的时候了。道教的信仰,服丹练功以求长生的理想,使他“重增辞世之笃”,故一面经营金庭庄园,一面向会稽王提出了抽身而退的疏求,作出了公私之间的最后抉择。深知其“骨鲠”本性的会稽王在挽留二三后,终于同意其“使自表求解职”。永和十一年(355)三月,王羲之去官归金庭。一俟去职,便致书司马昱:

  羲之死罪。去冬在东 ,因还使白笺,伏想至。自顷公私无信使,故不复承动静。至于咏德之深,无日有隧。省告,可谓眷顾之至。寻玩二三,但有悲慨。民年以西夕,而衰疾日甚,自恐无暂展语平生理也。以此忘情,将无其人,何以复言?惟愿珍重,为国为家。时垂告慰,绝笔情塞。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3,页1589)

  新任会稽内史江 带来了会稽王“告慰”王羲之的书札,故重申辞退缘由,并谢恩。辞归两个多月,即致信司马昱说服食事:

  五月二十七日州民王羲之死罪死罪。此夏复便半□,惟违离,众情兼至,时增伤悼。顷水雨未之有,不审尊体如何?复疾除也?不承近问,驰企。民自服橡屑,下断,体气便自差强。此物益人,断下,去陟厘、劫樊远也,以为良方,出何是,真此之谓。谨及。因青州白笺不备。羲之死罪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7)

  介绍自己服食橡屑后治愈腹泻体气好转的事。橡子如栗,越人叫石子,可制石子豆腐,易消化。信中自称“州民”,不言恋栈往事,透出颐养天年之乐。会稽王虽日理万机,但也常给王羲之写信,两人翰墨交往频繁,如王羲之书曰:

  信所怀,愿告。其中并尔。郎子意同异,复云何?藐然无咨叙之期。每赐翰墨,使如暂展。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4)

  羲之死罪。累白想至。雨快。想比安和。迟复承问。下官劣劣,日前可。力白不具。王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5)

  “每赐翰墨”,指每每得到会稽王的信。“迟复承问”指往复问候。可见信书往返无有间期,“经月”已谓之迟焉。家有不幸,心有郁结,亦不时哀告,如此书:

  羲之死罪。近因周参军白牒,伏想必达。此春以过,时速与深,兼哀伤摧,切割心情。奈何奈何!须臾寒食节,不审尊体何如。不承问,以□经月,驰企。民疾根治带,了无差候,转久忧深。叔(阙)遣信,自力粗白,不宣备。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4)

  永和十二年(356)八月,桓温克复洛阳后,时议迁归旧都,或分洛阳为西都,遭到时贤的剧烈批评。王胡之镇洛阳,招抚三吴人士为幕僚,谣传其有分西都之议,王羲之致书司马昱为其鸣不平:

  羲之死罪。前得云子诸人书,并毁顿胡之惟分。推难为心,当有分西者否?羲之死罪。(《全晋文》卷24,页1594)

  在王羲之的心目中,会稽王司马昱是皇室中最优秀的人物,但只因他是元帝的少子,长幼有序,皇位往往轮不到他,心中常为之不平。司马昱从辅佐成帝、康帝始,又辅佐穆帝十七年,又在哀帝、废帝临朝的九年中,皆总揽朝权,实际上摄政二十九年,而最后只当了两年皇帝,这就是晋室的中兴明君简文帝。在他执政的三十多年中,国无内乱,对外则把东晋的版图西扩至成汉(今四川省东部,重庆市全部,云南省、贵州省的一部分),北扩至许、洛。且亲政爱民,善交友名士,在学术文化发展上也频有口碑。他虽无诸葛亮的雄才大略,也乏于政治腕力,然其风雅宽博给东晋带来了一段安宁。基于此,王羲之常为司马昱而惋惜,甚至在私下议论他:

  上方宽博多通,资生有十倍之觉,是所委息,乃有南眷情,足下谓何?以密示,一勿宣,此意与卿共书之,省以付火。(《全晋文》卷24,页1595)

  此札大概写于升平元年(357)正月。其时,十四岁的穆帝临朝,改元永和为升平,司马昱固让归政。对这次改年号,王羲之忿而不悦。“南眷”暗喻帝尊之位,王羲之认为司马昱比穆帝等其他皇室成员资胜十倍,足以称帝。如此议论帝位,若被侦知,就有杀头之祸,故“以密示,一勿宣”,“省以付火”。

  王羲之也用暗示的方式,提醒过司马昱,和他讨论东汉末荀 事曹操和诸葛亮辅佐刘阿斗的事,要他以史为鉴:

  羲之死罪。荀、葛各一国佐命宗臣,观其辙迹,实奇士也。然荀获讥于忧卒,意长恨恨,谓其弘济之心,宜被大道。诸葛经国达治无间然,处事而无玷累,获全名于数代,至于建鼎足之势,未能忘已。所谓命世大才,以天下为心者,容得尔乎?前试论意,久欲呈。多疾愦愦,遂忘致。今送,愿因暇日,可垂示省。大期贤达兴废之道,不审谓粗得阡陌不?(《全晋文》卷24,页1594)

  这是一封犹豫了很久才寄给司马昱的信。或许因为自感“多疾愦愦”,余日不多,才给司马昱上最后一课。荀 不远万水千山投奔曹操,一心希望他能匡扶汉室,故董昭等议进曹操国公,赐九锡, 力阻之。那知曹操早有篡汉野心,故对 心怀愤恨,乘南下伐吴时,有意要 劳军于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乘 病,曹操馈之食,开盒却空无一物。 知其意,乃服药自杀。诸葛亮辅刘备成鼎足之势,立阿斗为蜀国之君,如周之召公,国人歌思,但最后为司马氏所灭。司马昱不可能不知道荀 和诸葛亮的事迹,但王羲之要提醒的是“荀获讥于忧卒,意长恨恨”和诸葛亮“建鼎足之势未能忘已”。所以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如此公而忘私,一心为国,“所谓命世大才,以天下为心者,容得尔乎?”所以他问司马昱“大期贤达兴废之道,不审谓粗得阡陌不?”要他保持清醒的头脑,适时做出明智的抉择。何谓“兴废之道”?何谓“粗得阡陌?”联系前书“南眷”之词,其意不点自明。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引孔子“可使南面”,认为“诸葛亮有焉”,亦此意。司马昱无意谋取皇位,穆帝十九岁驾崩,无嗣,又立比他小二十岁的成帝长子司马丕为哀帝,在位三年驾崩,又立比他小二十二岁的哀帝母弟奕为废帝,在位六年。最后,桓温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参军王羲之外甥郗超议,将废帝逐出宫外,迎司马昱为简文帝,然两年而崩。

  太尉桓温

  桓温(312——373),字元子,雄武过人,明帝选为驸马。永和元年(345)为荆州刺史,永和三年(347)灭成汉国,将东晋版图西扩至巴蜀、关陇。后授太尉。永和十年(354)北伐关中,与前秦战于蓝田、白鹿原。永和十二年(356)战败叛将姚襄,收复旧都洛阳,晋军北推至黄河一线。揽一朝名士谢安、王坦之、郗超于麾下,入朝为大司马,与会稽王司马昱共执朝政。太和六年(371)废海西公,立司马昱为简文帝。桓温历永和、升平、隆和、兴宁、太和、咸安六朝,独拥兵权,势倾朝野,宏功伟业,为晋室一代中流砥柱。《晋书》以篡帝野心,竟将其列为“叛逆”。然审其一生,并无篡帝之行,焉知有篡帝之心,实属虚声问罪,故史家对《晋书》多有质疑。至于立司马昱为帝之图,王羲之早已有之,其书云:“上方宽博多通,资生有十倍之觉,是所委息,乃有南眷情,足下谓何?以密示,一勿宣,此意与卿共书之,省以付火。”意思是司马昱应该称帝,但此书是否寄予桓温,尚不敢肯定,然桓温极重王羲之,结为莫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私下议论帝位废立。而后来的事实也却却证明,把司马昱护上皇帝宝座的正是桓温。鄙以为,正是司马昱的温和风雅和桓温的雄武大略,这一对一文一武的恰当组合,像“定海神针”那样,造就了东晋三四十年的繁荣安定。

  王羲之和司马昱有特殊关系,也和桓温有特殊关系。由于这两种特殊关系,他和东晋皇朝的权力中心保持着密切联系,直谏自己的看法,因此他处在王、谢、郗等大族中的核心地位,对谢尚、谢奕、谢万、谢安、王述、王胡之、王彪之、王坦之、郗忄音、郗昙、郗超等司马昱辅政时期倚重的政权核心人物,能够施展重要的影响,成为周旋于司马昱和桓温这两层关系网中一个举足轻重的砝码。

  今天,我们虽然看不到王羲之和桓温的更多书信,但从王羲之信札中,仍能够反映出他俩之间书信交往的状况。永和十年(354),王羲之为会稽内史时,这年二月,桓温为太尉、征西将军、荆州刺史,从江陵率师北伐,攻前秦国都长安,曾向王羲之信告,王羲之在与友书中有所议论:

  二十三日发至长安。云渭南患无他,然云苻健众尚七万,苟及最近,虽众由匹夫耳,即今克此一段,不知岁终云何守之。想胜才弘之,自当有方耳。(《全晋文》卷23,页1590)

  是年正月,北燕周成叛燕归晋,袭取洛阳。桓温为声援洛阳,二月乙丑,率步骑四万,从江陵奇袭前秦苻健国都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四月,与苻健太子苌战于蓝田。六月,与秦丞相苻雄战于白鹿原,皆获大胜。苻雄施清野之术,桓温粮草无求,再战不利,徙民三千于关中,秦将呼延毒率众一万随桓温还荆。这次北伐,削弱了苻健的军事实力,阻吓了他攻洛阳的野心,有效的保卫了洛阳的安宁。桓温的战略思想正如王羲之书中所云“胜才弘之,自当有方”。

  王羲之辞官后,和桓温通信频繁。永和十二年(356)五月,盘踞许昌的东晋叛将姚襄袭洛阳,周成苦战殆危。桓温率师从江陵援洛阳,八月,与姚襄战于城南之伊水,襄败逃。桓温入洛阳,周成率众出降。这是自晋室迁都建康以来晋军第一次将国旗插上洛阳城头。桓温在率师赴洛前,已有信给王羲之。王羲之书曰:

  昨暮得无奕、阿万此月二日书,甚近清和耳。羌贼故在许下,自当了也。桓公未有行日。阿万定吴兴。(《全晋文》卷24,页1594)

  “无奕、阿万”指谢奕、谢万兄弟,万为吴兴太守。“羌贼”指姚襄,时盘踞许昌。下面这封信,可知桓温从江陵发兵到达当阳时又有信给他:

  得都下九日书。见桓公当阳去月九日书,久当至洛,但运迟可忧耳。蔡公遂委笃,又加下,日数十行,深可忧虑。得仁祖廿六日问,疾更委笃,深可忧。当今人物眇然,而艰疾若此,令人短气。(《全晋文》卷25,页1603)

  这封信是从京都建康转递的。当阳离江陵百里,行军一日可至,可见此信写于北伐的第二天。所谓“运迟可忧”,指后勤粮草供应迟缓,这是桓温告诉他的忧虑。蔡公即蔡谟,被废为庶人后居剡县东南之沃洲,近邻金庭,信曰时病笃,且一日腹泻数十次,结果是年十二月卒。仁祖即谢尚,为豫州刺史,镇寿春,亦患重病,于次年六月卒。故叹:“当今人物眇然,而艰疾若此,令人短气。”

  八月,桓温入洛阳,王羲之两书札曰:

  虞义兴适送此。桓公摧寇,罔不如志,今已当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踪,使人叹慨,无以为喻。(《全晋文》卷26,页1606)

  知虞潭书,桓公以至洛,即摧破羌贼。贼重命,想必禽之。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慨深。此公威略实著,自当求之于古。真可以战,使人叹息!知仁祖小差,此慰可言!适范生书,如其语无异。故须后问为定。今以书示君。(同上)

  “羌贼”指姚襄,他本为羌酋,后为晋将。殷浩北伐,襄为前锋,至山桑(今安徽省蒙城县北)反戈击浩,至殷浩败丧,被废为庶人。姚襄叛后,袭取许昌,故有攻洛阳事。这两封信是由在京都的虞潭转寄的,在桓温八月进入洛阳时。信以“古人之美,不足比踪”、“真可以战”、“威略实著”,歌颂桓温的胜利。也感叹丧乱以来五六十年才“王略始及旧都”。这时,谢尚病稍有好转,故曰:“知仁祖小差,此慰可言。”

  桓温入洛后,征谢尚为司州刺史,镇洛阳。谢尚因疾未行,由丹杨尹王胡之代司州刺史,镇洛阳。

  桓温未待王胡之到洛阳,便“留颍川太守毛穆之、督护陈午、河南太守戴施以两千人戍洛阳,卫山陵,徙降民三千馀家于江、汉之间,执周成以归”。①归江陵后,常有信给王羲之,王羲之两书札曰:

  适桓公十月末书为慰,云所在荒甚可忧。(《全晋文》卷26,页1605)

  数得桓公问,疾转佳也。每悬,胡云征事未有日佳也。以逼势,不知卒云何尔。(《全晋文》卷23,页1589)

  桓温得知王羲之病,常来信问候。“胡”,堂弟王胡之,镇洛阳后,一直生病,写信告诉王羲之“云征事未有日佳也”。十二月庚戌,洛阳先帝五陵修复,京都太极殿和洛阳同时举行盛大仪式祭奠,王胡之作《释奠表》云:“臣宿婴重患,不获陪列,睹肃肃穆穆之容,仰望云汉,伏枕欣慨。”因病卧床,没有参加现场释奠。次年春,王胡之称疾东归。

  桓温回江陵后,给王羲之的信少了,故王羲之耿耿于怀曰:

  桓公不得叙情。不可居处,云子诸人何似?耿耿。能数省否?(《全晋文》卷23,页1591)

  “云子”即桓温二弟桓云字,时为建武将军、司、豫二州军事,与王羲之有书信往来,后暴病而卒,王羲之致信桓温哀悼曰:

  云子暴霍乱亡,人理乃当可耳,惋惋桓公,周生之痛,岂可为心。(《全晋文》卷25,页1599)

  升平二年(358)八月,豫州刺史谢奕卒。以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谢万,王羲之姻亲谢奕弟,王述婿,素与知交,知其善清议而乏实干之才,不副此职,故写信劝告桓温曰

  谢万才流经通,处廊庙,参风议,故是后来一器,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俯顺荒馀,近是违才易务矣。(《全晋文》卷22,页1581

  鄱阳太守王耆之

  王耆之字修载,胡之弟,王羲之叔 三子,《晋书》无传。《世说新语·赏誉》曰:“谢中郎云:王修载乐托之性出自门风。”刘孝标注引《王氏谱》曰:“耆之字修载,琅邪人,荆州刺史王 第三子,历中书郎、鄱阳太守、给事中。”王羲之在下列信中提到他:

  小佳,更致问一一。适修载书,平安。诸从并数有问,粗平安,惟修载在远,音问不数,悬情。司州疾笃不果西,公私可恨。足下所云皆尽事势,吾无闲,然诸问,想足下别具。不复一一。(《全晋文》卷22,页1583)

  彦仁数问也。修载暂来,忻慰。(《全晋文》卷23,页1591)

  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全晋文》卷26,页1609)

  王耆之远在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通信较少。“司州疾笃不果西”指王胡之辞司州刺史从洛阳归,卒余杭家,时在升平元年(357)冬。或因王胡之卒而伤感,故无心谈论“事势”。

  王羲之归金庭后,先后两次邀集中表亲在田园聚会。第一次是在升平元年(357),《与谢万书》曰:“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泳,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可知这次聚会虽不能和兰亭诗会相比,但规模亦不小,是金庭庄园的一次盛会。王耆之“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即指参加这次聚会。

  中领军王劭

  王劭字敬伦,王导第五子。美姿容,有风操,严于律己,不附陋俗。历东阳太守、司徒左长史、丹阳尹,为桓温所重,迁吏部尚书、尚书仆射,领中领军,出为建武将军、吴国内史。《晋书·王导传》有附传,不记生卒年。

  王羲之书札中,有关王劭的有三件,内容模糊,服散及病况说得较多,如此札:

  伦等还,殊慰,意增慨。知足下疾患小佳,当惠缘想哀能果,迟此善散,非直思想而已也。寻复有问。足下以数示,由为诸,力不具。(《全晋文》卷26,页1606)

  “伦”即敬伦。“散”即散药,似乎在讨论用什么散药治病的事。下面书札提到王劭生病的事:

  十九日羲之报:近书反,至也。得八日书,知吴故羸。敬伦动气发,耿耿。想得冷,此为佳也。敬文佳。不一一。羲之报。(《全晋文》卷23,页1591)

  王劭因服散,“动气发”,王羲之猜想是冷药吃得过分的缘故,故送去新的冷药,认为“此为佳”。“敬文”即邵弟王荟,王导幼子,亦有显位,《晋书·王导传》有附传。

  下面书札作于王劭卒后:

  九月三日羲之报:敬伦遮诸人去晦祥礻覃,情以酸割。念卿份切,诸人岂有堪此,奈何奈何!及书,不即。羲之报。(《全晋文》卷23,页1589)

  “祥礻覃”指服丧期,《仪礼·士虞礼》: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礻覃。郑玄注曰:“中,犹间也,礻覃祭名也,与大祥间一月,自丧至此,凡二十七日。”中间要举行丧祭,称为“祥礻覃”。为什么要阻拦诸人去为王劭“晦祥礻覃”,谁在服丧,今不可知,唯知王羲之和“诸人”对此深感伤切。

  王恬字敬豫,王导次子。少好武,性放诞,不为父所喜。善围棋,与济阳江 为中兴第一。帝欲为中书令,导固让,除后将军、魏郡太守,加给事中,领兵镇石头,后转会稽、吴国内史,加散骑常侍。《晋书·王导传》附其传,不记生卒年。

  王羲之与王恬为同曾祖从兄弟,在其书札中相关王恬的仅三件:

   长素差不?悬耿。大小佳也。得敬豫九日问,故进退忧之深。(《全晋文》卷25,页1602)

  想彼人士平安。二郗□数也。敬豫诸人近来,停数日,悉佳。安石已南迁,其诸兄弟此改殊命萧索。闻君以复入相府,何时当应命?未得坐处,亦当罔然。思得为邻,岂常情,恐君方处务,此命难期,如之何。不一一,小佳。复意问也。(《全晋文》卷23,页1588)

  上相安也。和、绪过,见之欣然。敬豫乃成委顿,令人深忧。江生亦速病,今已差。(《全晋文》卷22,页1586)

  这三封信不知与谁。从内容推断,第一封信时在任稽内史时。信中“故进退忧之深”,指王羲之表奏辞郡事,时永和十年(354),王恬为吴国内史。长素不知谁,在其他书札中曾两次提及“长素转佳”,可见他长期患病。

  “二郗”指妻弟郗忄音、郗昙。信说:“敬豫诸人近来,停数日,悉佳。”当指王羲之邀请族兄弟们来金庭庄园聚会事。安石即谢安,时居上虞不仕。“安石已南迁”,当指谢氏庄园在上虞县北滨海地区,后谢安在上虞县南曹娥江中游的东山营建别墅,从此帖分析,谢安“南迁”是在谢尚、谢奕卒后,即升平二年(358)冬。“相府”指会稽王司马昱府,其时为司徒,辅佐穆帝,然不明入相府者何人。“委顿”本指筋疲力尽,此指顿然身患重病,故“令人深忧”。“和绪过”,指王恬弟王洽经过这里。洽字敬和,“绪”或许是“经”之误。“江生”即接任王羲之会稽内史的江 ,他和王恬为围棋第一,两人皆病,故为之“深忧”。此信为王恬卒期提供了一点线索。

  领军王洽

  洽字敬和,王导第三子,导六子中最知名,《世说新语·赏誉一四一》载:

  谢公与王右军曰:“敬和栖托好佳。”①

  “栖托”,指身心寄托,欲望所求。谢安在王羲之面前称赞王洽这个人心态很好,时有美誉,故《世说新语》录其轶事甚多。历中军长史、司徒长史、建武将军、吴郡内史,后征拜领军加中书令累表固让。《晋书·王导传》附其传,曰“升平二年卒于官,年三十六,子 、珉。”《晋书》王洽年龄有误,需先作一点说明。

  王洽卒于升平二年(358)无疑,因其升平元年(357)有信给王羲之,这将在后面说及,但年龄绝不止三十六岁。如果按《晋书》“升平二年卒于官,年三十六”推算,王洽当生于永昌二年(323),而其长子王 生于咸和三年(328),这时王洽才六岁,怎能生子?或许《晋书》将五十六,误为三十六,王洽当生于太安二年(303),时父导二十八岁。他和王羲之同龄。《书断》云卒年四十四,亦不确。顺便提一下,王洽次子王珉的年龄也误,《晋书》曰珉:“太元十三年卒,时年二十八。”按此,珉生于升平五年(361),而这时父洽已去世三年。或许王珉应年五十八,生于咸和六年(331),比兄 小三岁。

  王羲之和王洽的关系甚密,在下列书札中提及其事:

  敬和在,彼尚来议还,增耿耿。(《全晋文》卷26,页1607)

  这是王洽来探望王羲之,但刚到就说将还,反而使他耿耿于怀。下面这封信作于升平元年(357):

  适太常、司州、领军诸人廿五六书,皆佳。司州以为平复,此庆之可言。余亲亲皆佳。大奴以还吴也,冀或见之。(《全晋文》卷22,页1583)

  太常即王彪之,司州即王胡之,领军则为王洽。王胡之永和十二年(356)为司州刺史,镇洛阳,次年春称疾东还,“司州已为平复,此庆之可言”,指王胡之南归后病除复康,还住在京都,没有来会稽时,故此札可断定写于升平元年。大奴指王羲之长之玄之。王羲之在吴兴有宅田两顷,或许为玄之所居。时谢万为吴兴太守,这封信或许是写给他的,故告诉他玄之还吴后将去拜望他。

  下面两札可能写于王洽去世前:

  足下大小佳也。诸疾苦,忧劳非一,如何。复得都下近问不?吾得敬和廿三日书,无他。重熙住定为善。(《全晋文》卷22,页1584)

  上下无恙,从妹佳也。得敬和近问不了?人有至忧其疾者,令人深忧。隔久,何日能来?

  显然,信中已点明王洽患病,且其疾堪忧。升平元年(357)冬,王胡之卒。次年,王洽卒,王羲之书曰:

  群从凋落将尽,余年几何,而祸至于此。举目摧丧,不能自喻。且和方左右事务,公私所赖,一旦长逝,相为痛惜,岂惟骨肉之情。言及摧惋,永往奈何!(《全晋文》卷24,页1594)

  “和”即敬和,升平二年(358)征拜领军,是一个很显赫的职务,但未几而卒,故云“方左右事务”。其时,王胡之去世不久。于前,籍之、悦、恬已离世,故云“群从凋落将尽”。

  临海太守郗忄音 北中郎将郗昙

  郗忄音(313——384)、郗昙(320——361)是王羲之的妻弟,父鉴,辅佐成帝,位进太尉。父子三人的传记载于《晋书》卷六十七。

  王羲之和郗氏兄弟的关系情同手足,加之王羲之幼子献之娶郗昙女道茂,联姻倍亲。郗氏兄弟以孝闻名,居父母丁忧,服阕方仕。忄音袭父爵,昙年三十方为通直散骑侍郎。王羲之和他们往来频频,但书札所记多在王羲之辞归之后,《晋书·郗忄音传》曰:

  为临海太守,寻弟昙卒,益无处世意,在郡优游,颇称简默。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①

  王羲之和郗昙同卒于升平五年(361),不过郗昙卒于正月,而王羲之卒在岁暮。郗忄音为临海太守时,许询也徙居王羲之的金庭庄园,和临海郡为邻,相距百多里,故常相聚一起,共修黄老绝谷之法。绝谷即不吃粮食,只吃果蔬之类,是道家练功的瘦身之术,称辟谷法,或曰绝谷法。王羲之因久修此功,导致浮肿腹泻,体力大减,其书札中有记:

  仆近下数日,勿勿肿剧。数尔进退,忧之转深,亦不知当复何治。下由食谷也。自食谷,小有肌肉。气力不胜,更生余患。去月尽来,停谷食麦,复平平耳。(《全晋文》卷25,页1601)

  从此札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对绝谷法的恶果已有醒悟,故把自己的体会告诉亲友。这封信不知写给谁,但可以想见,他一定会告诉与他共修绝谷的郗忄音。郗忄音守临海时,朝廷曾有举为侍中之议,王羲之在书札中曾说此事:

  方回遂举为侍中,不知卒行不。云相意未许,尔者为佳。比得其书,云山海间民逃亡,殊异永嘉,乃至五百户去,深可忧,深可忧!此间不乃至此,足下郡内云何?粮迟日广运,恐此不,弊不已。(《全晋文》卷26,页1607)

  古之御世者,乃志小天下。今封域区区,一方任耳,而恒忧不治,为时耻之。但今卿、重熙之徒,必得申其道,更自行有余力相弘也。(《全晋文》卷24,页1596)

  郗忄音举侍中事,因“相”会稽王司马昱不许而未成。王羲之自己“不乐在京师”,故认为“尔者为佳”。“山海间”指临海郡为山区,又濒海,与“永嘉”郡即今温州市相邻。那时临海比较荒芜,难民流窜永嘉的事常发生,虽可忧,但“恐此不,弊不已”。后一札是写给郗忄音的,鼓励他和郗昙对困难应“恒忧不治”为耻,必须不遗余力“申其道”,“相弘也”。王羲之和郗氏兄弟书信往来甚密,如隔稍久,即有悬念,如书中所言:

  不得司马近问,悬情。近所送书即至也。君信明早令得。后得鄙书未至,即想东不久耳。(《全晋文》卷23,页1558)

  “司马”即郗昙。这位朋友与王羲之相距不远,其信今日遣送,“明早令得”。信是山阴发出的,大凡书信往来都由山阴转送,故告诉友人,因“想东不久”,即不久归住金庭,故近日“鄙书未至”也。

  郗鉴薨后,郗忄音为长,郗家的事得先和他商量。王羲之退居时,幼子献之(字子敬)未婚,王羲之察觉郗昙女道茂心里很喜欢献之,因而欲与子敬婚配,故致信试探郗忄音:

  中郎女颇有所向,今时婚对自不可复得。仆德音。君颇冷不?大都此亦当在君耶。(《全晋文》卷26,页1605)

  中郎即郗昙。王羲之书札中常称郗昙为司马,因其曾为会稽王司马昱抚军司马。升平二年(358)八月,北中郎将荀羡因疾返都,以军司郗昙为北中郎将,镇下邳,后北伐败,降为建威将军,故此后称“中郎”。然称中郎者仅此一札,亦可知此求婚书写于升平二年(358)后。这桩婚姻很快被双方父母敲定,王羲之正式发去求婚书,献之与道茂不久便喜结良缘,其事在《为献之和郗道茂完婚》一文中有详述,可参见。

  升平三年(359),谢万被废为庶人后,居上虞家的兄安和弟铁将出仕,曾造访王羲之,在其书札中记曰:

  二谢在此,近终日,不同之此叹。恨不得方回知,幸知,幸后问。令人怛怛。(《全晋文》卷25,页1603)

  “方回”即郗忄音字。谢安兄弟来羲之家,郗忄音没有来相会,只能以信相告。郗、谢也是世交。王羲之书札中有关郗忄音的内容仅留这么一点,如下都是和郗昙相关的事。

  升平二年(358)八月,徐、兖二州刺史、北中郎将荀羡患疾,以御史中丞(一说散骑常侍)郗昙为军司,代理军务。这是仕途升迁的一个良机,王羲之在书札中曰:

  君大小佳不?至此乃知熙往,觉少不得同,万恨万恨!云出便当西,念远别,何可言。迟见玄度,今或以在道。(《全晋文》卷23,页1589)

  “熙”重熙,即郗昙。为郗昙能担此重任而高兴,同时,叹惜自己年轻时“不得同”。此信写于郗昙去下邳前,而这时许询即将应邀从京都来金庭,时正在途中。郗忄音到达下邳后,曾写信给王羲之,谈论北方的军事形势,王羲之也在回信中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适重熙书,如此果尔,乃堪可忧。张平不立,势向河南者,不知诸侯何以当之。熙表故未出,不说说。荀侯疾患,想当转佳耳。若熙自勉,此一役当可言。浅见,这不见今时兵任可处理。(《全晋文》卷25,页1603)

  “重熙”即郗昙字。“张平”,北燕将,后降晋,又降秦,复归燕,又降赵,是一个反复无常颇具实力的北方军阀,据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之地。升平元年(357)七月降晋。升平二年(358)三月,秦王苻坚与张平战于河、汾间的铜壁,平复降秦。时郗昙为荀羡军司。九月,燕主慕容俊使司徒慕容评讨张平于并州(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晋源镇),平奔平阳(今山西省临汾市),这就是书中“张平不立,势向河南者”的意思。王羲之判断张平战败后,不敢西奔秦,必渡河往洛阳方向逃窜,所以担心“不知诸侯何以挡之”?结果是张平没有过河,而是复降于燕,黄河以北的晋、豫、冀皆为燕国占领,洛阳、许昌告危。在这样的态势下,荀羡以攻为守,出兵击燕泰山郡,与太守贾坚战于山茌。晋军兵力十倍于燕,破郡杀坚。书中所谓“此一役”,即指攻泰山郡之山茌。从信中可以看出,郗昙对此役态度消极,故“不说说,”荀羡叫他写的奏折也未送出,王羲之批评他是“浅见”,希望他能“自勉”。实际情况是,晋军山茌小胜后,燕青州刺史慕容尘救泰山,大败晋军,荀羡也告病危还都,以郗昙为北中郎将、都督徐、兖、青、冀、幽五州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镇下邳。

  升平三年(359)十月,燕军寇东阿,诏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万从下蔡(今安徽省凤台县)、郗昙从高平(今山东省微山县)击燕,途中郗昙患疾,率师退回,谢万以为燕军势盛,亦引兵还,结果全军惊溃,谢万狼狈单归,被废为庶人,郗昙亦降为建威将军。败绩后,郗昙来到王羲之家,王羲之《与谢万书》曰:

  比遇郗昙去,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全晋文》卷22,页1582)

  在另一书札中又曰:

  足下大小佳也。诸疾苦忧劳非一,如何!复得都下近问不?吾得敬和廿三日书,重熙住定为善。(《全晋文》卷22,页1584)

  说郗昙住在敬和家里,心情一定会有改善。后郗昙东归,与羲之告别还都时,王羲之在一封信中提到此事:

  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月末当去。重熙旦便西,与别不可言。不知安所在,未审时意云何?甚令人耿耿。(《全晋文》卷26,页1605)

  “安”即谢安,王羲之和郗昙到上虞找他,却不知他到哪里去了。郗昙就在这天早晨离上虞还京都。会稽人有个习惯,从京都归叫还东、入东,出会稽叫西去,“便西”就是这个意思。这时谢安的心情很复杂,长兄谢奕故去,弟谢万又被废为庶人,自己该不该出山,正当举棋不定,王羲之也不明朝廷对他的态度,故书中曰“未审时意云何?”

  还没等王羲之月末离开上虞,二十七日那天就收到了二十六日郗昙的信,知他病了,记其事曰:

  昨得熙廿六日书,云患气,悬情。(《全晋文》卷25,页1602)

  “患气”是呼吸系统的疾病,或是肺气肿一类。郗昙因病便没有西归京都,在山阴王羲之家住了下来,但病情越来越重,已无药可治,便移居金庭,请道士先生上章或祠祀。他在一封信中说:

  姊适复二告安和。郗故病笃,无复他治,为消息耳,忧至深。今移至田舍,就道家也,事毕当吾遣信。视淑还,母子平安为慰,至恨不得暂见,故未得下船道夷。书云已得一宅,想今安稳耳。不政解此移趋。知部儿不快,何所在,今已佳也。耿耿。信白。(《全晋文》卷22,页1584)

  “姊”即郗璇,从“事毕吾当遣信”看,此信是写给时任临海太守郗忄音的,因从金庭到临海置有官办邮路,况相距百多里,故使人直接送信。信下半篇“淑母子”、“部儿”等或许都是郗家人,说的都是家务事。从山阴到金庭,水路乘镜湖水道至曹娥江,溯水上,经上虞、始宁达剡县,约75公里,此即王子猷雪夜访戴,“信宿而还”的舟途。从剡县至金庭陆行25公里。信说途中没有下船向“淑”问安,“恨不得暂见”,说明“淑”住在水道路过的某地。此信主要是报知郗昙的病情,说他已病危,没有办法治愈,只好将他转移到金庭的田舍里,请道士在静室里上章作法,或祠祀福佑。但一切都无济于事,郗昙于升平五年(361)正月病故。下面三札都是哀悼郗昙的:

  司马虽疾笃久,顷转平除,无他感动。奄忽长逝,痛毒之甚,惊惋摧恸,痛切五内,当奈何!奈何!省书感哽。(《全晋文》卷23,页1589)

  又不能不痛熙,荐亡政尔,复何于求之,度正当求之内事。(《全晋文》卷25,页1601)

  卿女母子粗平安。丧际贤女动气疾,当时乃勿勿,今以除也。他等皆知孝。思先日之欢,于今昔(悉)为哀伤。触事切人,处此而能令哀恻不经于心,殆空语耳。一至于此,何所复言。(《全晋文》卷26,页1608)

  司马疾笃不果西,忧之深,公私无所成。(《全晋文》卷23,页1591)

  前两信或许是写给郗忄音的。“卿母子”和前书“淑母子”或许相同,系郗忄音妻和子。“司马疾笃不果西”的意思是说,郗昙在会稽患病后不治而亡,未能西去京都任建威将军。

 

  豫州刺史谢奕

  谢奕(?——358),字无奕,谢安长兄,咸和初为剡令,有德政,载于《世说新语·德行》: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①

  “太傅”即谢安,从小就有怜悯之心,劝兄放了老翁。谢奕后为晋陵(治所今江苏省镇江市)太守。桓温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以奕为安西司马,彼此无尊卑之分,结布衣之好。性坦直粗豪,动辄横目怒斥,桓温、王述等皆畏之,而不损厚谊。从兄弟谢尚有德政,升平元年(357)五月卒,朝议以奕嗣职,乃迁都督豫、兖、冀、并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豫州刺史,镇历阳(今安徽省和县)。次年八月,卒于历阳任上。

  谢奕为王羲之姻亲,其女道韫适王羲之次子凝之。谢道韫受三叔谢安庭训,才学出众,为一代才女,《世说新语·言语》载: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艺。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②

  胡儿即谢朗,谢安次兄谢据子。他以“撒盐”拟雪飞,也没错。在那时,撒盐是祭祀的一种形式,我国今已失传,在日本个别地方还保留着。但谢道韫以柳絮飞花比白雪,不仅形态极似,而且内涵深刻。白雪为冬,柳絮为春,和雪莱《西风颂》诗中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意思相同,反映出向往未来的积极心态,故一时传为佳话,称谢道韫为“柳絮才”。无疑,王羲之是很欢喜这位儿媳妇的,在他的信中提到了谢道韫从外地赶回金庭参加中亲集会的事:

  谢、范新妇得□富春还,诸道路安隐,甚慰心。比日凉,即至,平安也。上下聚集,欣庆也。(《全晋文》卷24,页1597)

  “上下聚集,欣庆也”,这是王羲之在升平元年(357)召集家属和中表亲在金庭举行的第一次聚会,规模不亚于兰亭诗会。“谢新妇”指道韫,从外地赶归参加,并作《拟嵇中散咏松》诗。

  王羲之和谢奕的书信交流,无疑是非常密切的。永和十二年(356)二月,“羌贼”姚襄叛晋据许昌,桓温拜征讨大都督讨襄,谢奕为桓温司马,谢万将守吴兴,王羲之书曰:

  昨暮得无奕、阿万此月二日书,近甚清和。羌贼故在许下,自当了也。桓公未有行日。阿万定吴兴。(《全晋文》卷24,页1594)

  未待桓温北伐许昌,五月,姚襄进军洛阳,温北上战败姚襄,入洛阳与燕国降将周成会合。升平元年(357)五月,征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卒,以奕接职,王羲之有两封信说及此事:

  一昨得安西六日书,无他,无所大说,故不复付送。让都督表,亦复常言耳。如兄子书,道嵩必自果,今复与书督之。足下敕令至,并与远书也。(《全晋文》卷26,页1606)

  忽然夏中,感怀,冷冷不适。足下复何似?耿耿。吾故不佳。得远近问不?虞生何当来?迟一集。昨见无奕十九日书,二十六日西也。云仁祖服石散一齐,不觉佳,酷羸,至可忧。力知问。王羲之书白。①

  谢奕由桓温司马升任都督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实为连升三级,在五月六日给王羲之的信中,表现出并不十分高兴,还把写给皇上的《让都督表》寄给王羲之,王羲之认为无非是礼节性的“常言”而已。从信中知,谢奕是“夏中”五月二十六离京都去寿春的,这时谢尚已卒。传说谢尚是“服石散一剂”而速死的。这封信或许是写给奕弟谢安的,他虽身居上虞,却似闲云野鹤,来去无踪,亲朋的信常要王羲之转递。

  升平二年(358)三月,北燕慕容俊攻陷冀州诸郡,继而尽陷河北之地,朝命谢奕和荀羡北伐,讨慕容俊。这时,谢奕有信给王羲之表示有信心获胜,王羲之即回信予以鼓励:

  各闲意必欲省安西,如今意无前却也,想君必俱。贼势可之者,必进许、洛,无可不果。相与于一世,岂可度之寻常。以此至终,故当极尽志气之所托也。君此意弘足,然决必行。(《全晋文》卷22,页1585)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社会上的友好们一定要我向你表达支持北伐的决心,我义无反顾,因为你具备北伐的各种有利条件。慕容俊攻占河北后,必渡河进攻洛阳、许昌,如果任其所为,则“无可不果”。你一生为国效劳,遇到这样重大的事件,岂可以寻常事看待。如果能以北伐胜利成就一生,也就实现了自己平生的抱负。你对此役已经像信中所说那样有了足够的信心,但必须在实际过程中做出正确的决断。

  可惜的是,还来不及和燕军交战,八月,谢奕卒。谢奕的灵柩从历阳迎回上虞谢氏庄园,谢安、谢铁兄弟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生前友好相继前来吊唁。王羲之是收到二谢书后赴上虞的,其书札中记曰:

  二谢书云,即以七日大敛。冥冥永毕,不获临见,痛恨至深也,不复已已。①

  王羲之为未能临终一见而痛惜。民间以停尸七日为大敛。前来吊唁的人很多,王羲之书札中略有所记:

  二谢致丧。兴公近便索然。玄度来数日,有疾患,便复来。阿万小差。阮公政耿耿。怀祖可呼贺祭酒俱。(《全晋文》卷26,页1607)

  “二谢”指奕弟谢安、谢铁,时居上虞未仕。“兴公”即孙绰,《庄子·徐无鬼》:“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意谓孙绰悲伤得掉泪。“玄度”即许询,住了数日,有病归,又复来。“阿万”即谢万。“阮公”即阮裕,居剡县,亦悲哀,耿耿于怀。“怀祖”即王述,为扬州刺史,谢万岳父,他委派贺祭酒来吊唁。前来吊唁的还有居剡县沃洲的高僧支遁,事备《世说新语》。这些都是会稽声望最高的头面人物,王羲之的挚友。永嘉南渡后,陈郡谢氏在上虞县安家,经营庄园,故归葬于处。

  豫州刺史谢尚

  谢尚(308——357),字仁祖,少为王导所重,录为司徒掾。后与王羲之同为司马昱会稽王友。司马聘二岁称穆帝,康献皇后临朝,皇后即谢尚甥女。永和九年(353)为尚书仆射,领都督豫、扬、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历阳(今安徽省和县)。永和十一年(355)十月为安西将军,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镇寿春。永和十二年(356)八月,桓温率军克洛阳,表尚镇洛阳,《世说新语·赏誉103》刘孝标注引《桓温集·平洛表》记此事甚明,后因病未赴,升平元年(357)五月卒于历阳,年五十。《晋书》有传。

  王羲之与谢尚私交甚密,但王羲之归田前,两人交往信札已不多见,今存的是谢尚为豫州刺史时桓温委其镇洛阳期间的一些事情。桓温从洛阳回后写信给王羲之,告诉他洛阳地方很荒凉,或许也谈到了谢尚镇洛阳事,故写信给能知谢尚行踪的友人书曰:

  伏想清和,士人皆佳。适桓公十月末书为慰,云所在荒甚,可忧。殷生数问北事,势复何云。想安西以至,能数面不?或云顿历阳,尔耶!无缘日同为叹,迟知问。(《全晋文》卷26,页1605)

  此札写于永和十二年(356)十一月,因已退居田园,故自称“士人”。桓温回江陵后,十月写信告诉他,洛阳一带十分荒芜。这时,殷浩已废为庶人,居东阳信安(今浙江省衢州市),常自念“咄咄怪事”。写信问北伐事,王羲之很同情他,但“势复何云”呢?不久即亡。谢尚因病未镇洛阳,知其“或云顿历阳”。谢尚为豫州刺史曾邀王羲之等去历阳,写给信的这个人当时也在历阳,故问是否见到了谢尚,并“无缘同为叹”。

  谢尚久未给王羲之写信,心甚焦急,在其两书札中皆有表露:

  得征西近书,委悉为慰。不得安西许有问,不知何久。长风书平安。今知殷侯不久留之,甚善甚善。(《全晋文》卷23,页1588)

  荀侯佳不?未果就卿,深企怀耳。安西音信那可遇,得归洛也?计令解,有悬。休寻。(《全晋文》卷25,页1604)

  “征西”,征西大将军桓温,时有信给王羲之。但很长时间没有得到谢尚的信,说不知要等到何久。从信中似乎可知,殷浩废为庶人后,不久即可复出,故高兴地说“甚善、甚善”。“荀侯”即中郎将荀羡,时为徐州刺史镇下邳。谢尚“音信那可遇”,王羲之猜想到洛阳去了。都督豫、兖、冀、并四州军事的大本营在寿春,桓温计划移至洛阳。桓温表谢尚镇洛阳时,王羲之已退居金庭,曾有随谢尚赴洛之议,拒而答曰:

  在我而已,诚无所多。云与谢豫州共入河,不乃烦剧!得安、万送书,云六日可至。诸贤云朝廷失之,转觉阙然。与卿书同。“不有君子,其能国乎?”此言深也。但云卿当入,何以如梦?恐卿表将复经年。想仁祖差时还内,镇慰人情耳。皆在卿怀矣。(《全晋文》卷22,页1584)

  认为年已西夕,来日“诚无所多”,对提议随谢尚去洛阳事,深感“不乃烦剧”。“安、万”即谢安、谢万兄弟,时安赋闲上虞,万为吴兴太守,为尚族弟。书云六日至历阳,或许谢安有同去洛阳之意。但这一切皆因谢尚患疾而为泡影,结果由丹阳尹王胡之代镇洛阳。书中“卿”是何人?他为什么和王羲之议论洛阳事?如下对此札作一点探讨。

  这是一封给“卿”的回信,其内容大致分为两节。前面一节是回答邀王羲之随“谢豫州共入河”事,表明拒绝之意;从后一节“云卿当入”来看,此人必指谢尚病辞后代镇洛阳之人,这就是丹阳尹王胡之,故此书是给王胡之的复信,时在是年九月,胡之赴洛前。王胡之是个清谈名家,任性放诞,谙于军事,故把镇洛阳的重任交给他,有“如梦”之感,没有思想准备,所以写信给王羲之叹苦,同慨“朝廷人物眇然”。王胡之赴洛阳时,向朝廷表奏以吴兴沈劲参府事,王羲之认为“恐卿表将复经年”,希望他勇担此任,并以“不有君子,其能国乎”相鼓励。书中“云卿当入,何以如梦”即此意。王羲之估计谢尚病稍好一点后即南归,由胡之代镇洛阳,足慰人情,故云“皆在卿怀矣!”

  当王胡之写信告诉王羲之准备代镇洛阳后,王羲之即诉告谢尚:

  知比得丹阳书,甚慰。乖离之叹,当复何言,寻答其书。足下反,事复行,便为索然,良不可言。此亦分耳,迟面一一。(《全晋文》卷23,页1591)

  升平元年(357)春,谢尚病小差,王羲之在信中说:

  想官舍佳。见护军近书,甚慰。仁祖转嘉,然疾根不除,尚令人忧。复得问,未复反书,甚慰。八月共至窟山看甘橘,思君宜深。想铁已还,旦夕展也。故复旨示。羲之报。(《全晋文》卷24,页1595)

  这封信可能写给谢万的,时为司马昱抚军从事中郎,居王府,故云“想官舍佳”。书曰谢尚病情转佳,但病根未除,仍令人堪忧。窟山的柑橘园不知在何处,其他书中曾提及“送柑橘”事,可能在金庭庄园内。“窟”即窟笼,指洞穴一类地形,金庭有石鼓山,从山顶至山下,巨石堆砌成许多窟笼,人可穿行,为剡中名胜,窟山或许是其最初之名。“铁”即谢铁,万弟。

  是年五月,谢尚卒于历阳。六月,桓温以安西司马谢奕为使持节都督、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奕为尚堂兄弟。桓温以此事信告羲之。王羲之在一书札言及此事:

  旦夕都邑动静清和。想足下使还一一。时州将桓公告慰,情企足下数使命也。谢无奕外任,数书问,无他。仁祖日往,言寻悲酸,如何可言!(《全晋文》卷22,页1583)

  “谢无奕外任”即由京都持节出为豫州刺史镇寿春。奕字无奕。书曰谢奕去寿春前曾“数书问”羲之。仁祖即谢尚,“日往”之往,死亡也。《左传·傅公九年》“送往事居”。杜预注:“往,死者;居,生者。”谢尚卒,王羲之痛失一知己,故“言寻悲酸,如何可言。”

  谢尚亡后,王羲之曾致信问其亲友:

  六日西也。云仁祖服石散一齐(按:剂),不觉佳,酷羸,至可忧。力知问。王羲之书白。(《全晋文》卷25,页1600)

  谢尚生前服五石散,结果“不觉佳,酷羸”而至终,王羲之想问清谢尚之死和服五石散的关系。谢尚卒后,葬地曾有争论,王羲之认为迎归上虞为佳,其书札曰:

  君顷复以何散怀?铁云秋当解褐,行复分张。想君比尔快为乐。彦仁书云,仁祖家欲至芜湖。单弱令俜何所成?君书得载停郡迎丧,甚事宜,但异域之乖素已不可言。何时可得发?(《全晋文》卷23,页1590)

  谢尚妻袁耽小妹女正,姊女皇适殷浩。尚生二女,长女僧要适庾和,次女僧韶适殷歆。因无子,故书曰“单弱伶俜何所成”。谢尚妻不原归葬上虞谢氏庄园,想迁居芜湖。但谢氏不从,还是将谢尚灵柩迎归上虞,并做好迎柩的准备。王羲之认为“得载停郡迎丧甚事宜”,认为葬在芜湖是“异域之乖,素已不可言”。是不合常情的。并问灵柩“何时可得发?”“铁”即谢铁,奕小弟,《晋书》仅记官“永嘉太守”。“解褐”意同解巾,入仕的意思。据《浙南谢氏宗谱》谢铁生于咸和七年(332),是年十八岁,正当解巾时,故云“想君比尔快为乐”。从信内容看,此信似与上虞谢安。

  贤达谢安

  谢安(320——385)在上虞东山时,已经是一位朝野名士,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极具远见卓识。他高卧不仕,实际上是为谢氏能够东山再起,肩负着培育子侄们的重任,故延师江左名士,使子谢琰、侄谢玄等成为国之栋梁。在此同时,谢尚、谢奕、谢万等经营肥淮和三吴十多年,巩固地盘,培植亲信,暗中经营谢家军,待谢琰、谢玄出山后,很快就建立起了一支势力壮大的北府兵,在谢安的指挥下,取得了淝水之战的伟大胜利,造就了谢氏家族的巅峰时期。

  王羲之为会稽内史后,与冠绝一时的阮裕、李充、孙绰、许询、谢安、蔡谟、支遁等结交,引为郡衙之座上客,形成了一个江左名士集团。兰亭诗会则是其集中表现。在这些人中,谢安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他虽比王羲之小17岁,却是他的密交谋士,许多施政方略都咨询于他,交往频繁,几乎形影不离。谢安在上虞经营庞大的士族庄园,这些人常以游览为名集结上虞,王羲之书札中记载其事:

  足下欲同至上虞一宿,还无所废。吾粗至,便与长史俱行,无不可不。(《全晋文》卷24,页1597)

  “粗至”即刚来会稽上任时。“长史”即孙绰,文冠江左,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上虞”即谢安所居的谢氏庄园。从此札中可知,王羲之为会稽内史初,即由孙绰陪同巡视诸县,常和这些友好结伴而行,以使其更贴近民意。王羲之辞官归田后,仍然和谢安保持密切往来,在其书札中常提及其事,如:

  得书,知足下且欲顾。何以不进耶?向与谢生书,说欲往,知登停山。停山非所辨,故可集谢生处,登山可他日耶。王羲之白。(《全晋文》卷24,页1593)

  这是一封邀友好“欲顾”停山的一封信,因为大家“非为辨”,所以约在谢安家集合。剡县金庭有亭山。或许这是王羲之归居金庭后邀友游览金庭。

  谢安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王羲之隔时不见就会想念他,可谢安留一封信就远游去了,少晤面,故书中颇有感叹:

  谢生多在山,不复见,且得书。疾恶冷,耿耿。想数致问,虽得还不能数,可叹。(《全晋文》卷25,页1602)

  这时,王羲之因长期服散药,已体冷多疾,故思友逾甚。

  王羲之在金庭庄园,友好们常来常往,谢安、许询则是常客,下面书札则反映了这一情况:

  玄度来何迟?深令人忧悬耶!常谓有理。因祠监多,感足下,事甚善,然所造极难。思足下,每思先后。公岂须言,亲亲不已意尔。安石停此,过半日,犹得一宿,送近道,所以致叹,何物喻之。一十当浦阳,诸怀儿不可言。且不复得卿送,有诸叹。今此食上道。①

  需要澄清的是,此书严可均录于《全晋文·王献之集》,不妥。玄度(许询)卒时,献之年未总角,怎直呼玄度、安石名?史不记献之有儿女,又怎说“诸怀儿不可言”?很明显,这是王羲之的信札。顺便要指出的是,在《王献之》集中还有《玄度时往来》帖、《近与铁石共书》帖、《知铁前往》帖,皆为王羲之书帖,应予澄清。

  此书对探讨王羲之在金庭的社交和五斗米道法事十分重要。玄度迟迟不来,使他深感忧伤。谢安只在他这里过半日、宿一夜而别,亦深为之叹。“浦阳”即今剡溪、曹娥江,六朝前亦以浦阳江称,可参阅《水经注》。因为思念居山阴的儿孙们,书曰十日这天,将从金庭行舟浦阳江还山阴。王羲之的书札中有好些提及往返金庭和山阴间的事。“祠监”指道家祭祀的礼仪。道家祭祠形式很多,有在静室首过上章,有用于祈祷的“三官手书”,有于野外行穰、祠祀。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在金庭的祠监活动很多,不仅自家人,他为妻弟郗昙、好友许询都行过祠祀,所谓“因祠监多”,或许乡里人也有求于他。也有如“卿”者给他送来祠物,故云“今此食上道”。

  又有一札曰:

  二谢在此,近终日,不同之此叹。恨不得方回知。幸知,幸后问,令人怛怛。(《全晋文》卷25,页1603)

  此书作于升平二年(358)八月,谢奕灵柩运回上虞时。“方回”即妻弟郗忄音,时为临海太守。

  谢安在上虞为兄奕治丧期间,悲伤至极,独坐于家,时值小弟谢铁出为永嘉太守,王羲之与谢安书宽慰曰:

  知铁石前往,快作乐,诸君善处世。一达于当年,不复过此。仆端坐将百日,为尸居解日耳,不知那得一散怀,何其相思之深。临书意塞。(《全晋文》卷27,页1615)

  谢铁离去时,群朋相送甚欢,使之回忆起年少时欢乐。这段日子,谢安为了悼念长兄,竟“尸居”百日不出,王羲之劝其共游散怀,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叹,其情深笃矣。此帖亦错录于《王献之集》。“仆”,一般为自称,但书中“仆端坐百日”和《与谢万书》“仆坐而获免”,这个“仆”应理解为“我们”。因和谢氏兄弟亲密无间,不分你我,故合而称“仆”。

  升平元年(357),年关将近,谢安外出过节,王羲之与之疏通地方,其书札曰:

  知贤室委顿,何以使尔,甚耿耿。知得廿四日书问,亦得叔虎廿二日书,云新年乃得发。安石昨必欲克潘家,欲克廿五日也。足下以语张令未?前所经由,足下近如以欲见,今送。(《全晋文》卷25,页1603)

  春节将近,亲友间致信问候,“贤室委顿”,指收信人妻子患病。“叔虎”即王彪之,王羲之堂弟,过年后来任会稽内史、镇军将军。谢安将于十二月二十五到潘家,王羲之托友人通告张县令,给予关照。从这封信中,不仅可看出他俩间的亲密关系,也可发现他俩间相互关怀。

  谢安亦精书法,寄真草字稿请王羲之评定优劣,其《与谢安书》曰:

  复与君,斯真草所得,极为不少,而笔至恶,殊不称意。(《全晋文》卷22,页1582)

  又俩人爱好音乐,王羲之闻谢安得一笙,写信问曰:

  知君尝得小笙。笙是名器,往闻者,若令诸君闻之,乃当可不言。而今见笙者,皆不以为佳,恐是不能好也。(同上)

  金庭白云洞传为王氏始祖王子乔吹笙处,故王羲之视笙为神物,查问其来历和优劣。此札《书钞》一百十引王兴之与谢安书,张溥以为“兴之”当为羲之,故编入《王羲之集》。

  谢氏居上虞滨海平原,谢尚、谢奕相继亡去,谢安心情忧郁,择地曹娥江中游的今上虞市上浦镇东山建别业,王羲之书曰:“敬豫诸人近来,停数日,悉佳。安石已南迁,其诸兄弟此(比)改殊命萧索。”升平三年(359),谢万又废为庶人,朝中谢氏衰落殆尽,谢安是否会“东山再起”,一时成为朝野热议,许多人纷纷问王羲之。王羲之知其必出,其书曰:

  上流近问不竟,何日即路?知谢定出。居内所弘,故重是不情,废情存大。(《全晋文》卷22,页1584)

  “上流”指朝中大臣,其中也有宰辅司马昱,王羲之“知谢必出”,因为他表面上闲情山水,内心实有远大抱负,此即所谓“居内所弘”,故必废山水之情而衷情国家之大事。

  升平四年(360)八月,谢安出为征西大将军桓温司马,执掌府事。此前曾去永嘉看谢铁,并住了较长时间,久日不给王羲之信,故再次寄札讯问:

  近与铁石共书,令致之,想久达。不得君问,以复经月,悬情岂可言。顷更寒,不适,颇有时气。君须各可耳,迟知问。仆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胛,脚重(肿)痛不得转动。左脚又肿,疾候极是不佳,幸食、眠意事为复可可,冀非臧病耳。(《全晋文》卷27,页1615)

  该札也误录在《王献之集》中,今更正之。这时,王羲之不仅患肩周炎,而且双脚开始肿痛,忧心患了不治之症,但睡眠和食欲尚可。然值此时,四岁的孙女和另一个的小孙女玉润旬日而夭,精神上招致无法忍受的打击,谢安写信安慰他,复诉之于谢安:

  追寻伤悼,但有痛心,当奈何奈何!得告慰之。吾昨频哀感,便欲不自胜。举旦复服散,行之益顿乏。推理皆如足下所诲,然吾老矣,余愿未尽,唯在子辈耳,一旦哭之,垂尽之年,转无复理,此当何益。冀不却渐消耳。省卿书,但有酸塞,足下念故,言散所豁多也。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90)

  谢安告慰王羲之信今不见,但在《世说新语·言语六十二》中还能看到谢安劝导他的话:“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意思是说,遇到这种生离死别的事,难免有几日悲伤,可以借乐器来宣泄内心的哀痛,或可出外游放散心。王羲之说:“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几辈觉,损欣乐之趣。”意思是说,我也正想这做,但怕儿孙们听了我弹奏的哀乐,连对音乐的兴趣都失去了。人遇到悲伤时,该用什么方法自我排遣,这是一段绝妙的对话。

  谢安为桓温司马后,王羲之在一札中曰:

  十一月廿七日羲之报:得十四、十八日二书,知问为慰。寒切,比各皆不?念忧劳,久悬情。吾食至少,劣劣。力因谢司马书,不具。羲之报。(《全晋文》卷25,页1602)

  此人在十四、十八日连续给王羲之写信,书中又说因接到谢司马的信,不再具告,可见此人和谢安在一起。据猜测,这封信可能是写给桓温的。

  升平五年(361)夏,王羲之已经“便疾绵笃,了不欲食,转侧须人”,又“得散力,烦不得眠,食至少,疾患经月,兼焦劳不可言”。仍念念不忘谢安,在一封邀请郗忄音“末秋初冬”到金庭来参加中亲聚会,迫切要和他“有诸结,力聊以当面”的长信中,开头便问:

  安复后问不?想必停君诸舍。(《全晋文》卷22,页1585)

  就在这一年暮冬,王羲之驾鹤西去。

  西中郎将谢万

  谢万(322——363)字万石,奕、安弟,王述婿。王羲之与其相交甚密。永和初,抚军将军、会稽王司马昱辅政,召为抚军从事中郎。善属文言谈,然不拘小节。后为吴兴太守,王羲之书札中“吴兴又送此月一日,不知何以情怒”。“吴兴”即谢万。升平二年(358)长兄谢奕卒,嗣为西中郎将,持节监司、豫、冀、并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王羲之深知万之品性和才华,以为用才不当,不宜军职,故与桓温书曰:

  谢万才流经通,处廊庙,参风议,故是后来一器,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俯顺荒馀,近是违才易务矣!(《全晋文》卷22,页1581)

  说谢万参与朝议的能力才华出众,但让他领兵打仗则用其愚而绝其智,违背了用人之道。桓温不从。万领军事,果轻慢将士,夸夸其谈,旧习如往,兄安诫曰:“汝为元帅,诸将宜数接对,以悦其心,岂有傲诞若斯而能济事也”。王羲之亦致笺告诫曰:

  以君迈往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远耳。愿君每遇士卒之下者同甘苦,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有何,而古人以为美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全晋文》卷22,页1582)

  王羲之为官的特点,对下属非常关怀,能体察下情,重视民众痛痒。对上司绝无阿谀之色,又能倾心直谏,有优良的执政风格,这一点却却是谢万所缺少的,故苦口婆心,嘱以肺腑之言,希望他能转变作风。特别提醒他要“遇士卒之下者同甘苦”。“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是为官当与民众同甘苦之古训,在现实社会中虽“此复有何”,但实在积小以致高大,是事关成败的大问题。这又充分体现了王羲之的民本思想。王羲之的这封信,今天读来,仍然是教育干部密切联系群众的一篇绝好教材。

  谢万率军迎战慕容俊,初有战绩,曾信告之。王羲之闻喜则乐,其与友书曰:

  适万石去月五日书为慰。寻得彭祖送万九日露版,再破贼,有所获,想足摧寇越逸之势宜。适许司农书为慰。无人未能得重,故向余杭间。(《全晋文》卷23,页1587)

  然谢万小功则喜,竟称诸将为“劲卒”。升平三年(359)十月,慕容俊寇东阿,谢万进军下蔡,恰逢郗昙患病,从前线回撤,竟不问究竟,误以为败逃,便慌忙下令掉头退兵,军心动乱,遭燕军尾随追击,全军弃辎溃散,只身狼狈逃归,结果被废为庶人。北中郎将郗昙亦降为建威将军。谢万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仍对王羲之叹诉委曲,王羲之书札曰:

  向亦得万书,委曲备悉,使人慨然。见足下乃悉。知叔虎昨发,月半略必至。未见劳参军。(《全晋文》卷23,页1603)

  “叔虎”即王彪之,时为尚书左仆射,将出任会稽内史。谢万心绪低落,王羲之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安慰他: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佯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免,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敦退让。或有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比遇重熙去,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尽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耶!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君察此当有二言不?真所谓贤者志于大,不肖志其小。无缘见君,故悉心而言,以当一面。(《全晋文》卷22,页1582)

  谢万之败,究其责,当付廷尉治罪,如果没有岳父王述和王羲之、谢安、王彪之等人和司马昱、桓温的私交,绝不可能如此从轻发落。但谢万仍认为受到了委曲。王羲之告诉他,能“坐而获免”,已经很值得“庆幸”了,简直是“天赐”良机。安慰一番后,接着介绍了自己归居后携子抱孙、娱乐田园的欢快生活,鼓励他勇于面对现实,愉悦回归自然。王羲之极善思想工作。谢万的品性,最缺乏的就是“举策数马”那种万石之风,但他没有过多的批评谢万,因为在他看来,谢万本不善打仗,失败是必然的,朝廷用人不当,该负主要责任。因此,他用自己教育子孙的愿景,激励谢万反思。同时又要求他能“敦退让,戒以轻薄”。婉转的指出了谢万不屑玩世的劣根。通札都是用自己的真实生活对朋友作真情告白,无一虚言客套,反映了王羲之处世待人的人品丽质。《与谢万书》是研究王羲之田园生活和晚年思想感情的重要文选。

  谢万败绩,打乱了晋军河、淮的敌我态势,朝廷采取了应急措施,进行了重新部署。王羲之在一信中略述其事:

  云停云子代万。顷桓公至,今令荀临淮,权领其府。怀祖都共事,已行。(《全晋文》卷25,页1599)

  “云子”,桓温二弟桓云字,时为建武将军、督都司、豫二州军事,有人议论由他代谢万职,但桓温不从,令荀羡“权领其府”。与此同时,谢万的岳父、扬州刺史王述和他在京都的同事也参与了谢万败绩的善后处理。

  谢万被废为庶人后,回到了上虞老家,并造访了王羲之。王羲之在两封书札中谈到了这次晤面的情况:

  得书,知足下问。阿万来,一昔不得眠,便大乏。足下念。王羲之。(《全晋文》卷26,页1609)

  三月十六日羲之白:一昨省不悉。雨快。君可不?万石转差也。炙得力不?不得后问,悬悒不知怀。君云当有旨信,迟望其至。仆劣劣,故遣不具。还具示。王羲之。(《全晋文》卷26,页1606)

  这次会面,要说的话太多,故通夜不眠。“三月十六”当在升平四年(360),这时谢安尚在上虞。王羲之在信中说谢万已经好转,一定是写给和谢万关系密的人。信中以“阿万”昵称,这个人很可能是谢万的岳父王述。

  不久,谢万复出为护军将军、散骑常侍,王羲之又致信慰勉:

  若治风教可弘,今(按:“今”应为令)忠著于上,义行于下,虽古之逸士亦将眷然,况下此者?观顷举厝,君子之道尽矣!今得护军还,君屈以申。时玄平顷命,朝有君子,晓然复谓有容足地?当如前者,虽患九天不可阶,九地无所逃,何论于世道?万石,仆虽不敏,不能期之以道义,岂苟且!岂苟且!若复以此进退,直是利动之徒耳,所不忍为,所以不为。(《全晋文》卷24,页1595)

  “玄平”,范汪字,时任安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因延误军期,升平五年(361)十月免为庶人,“时玄平顷命”即指此。王羲之卒于是年,此信证明写于十月后,这或许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封信。

  光禄大夫阮裕

  阮裕(298——359)是东晋中兴时期一个握权虽微却广受尊敬的道德模范,正如《晋书·阮裕传》首句所云:

  裕字思旷,宏远不及放,以德业知名。①

  所谓“德业”,《易·乾·文言》曰:“君子进德修业。”郑玄注:“在心为德,施之为行。”即以德为行之最高原则,并勤加绳律,刻苦修炼。阮裕弱冠时,大将军王敦请为主薄,甚被知遇。这是一个飞黄腾达的良机,但当他初知王敦有“不臣之心”时,既不告密,也不参与,终日饮酒废事,故弄无才之态,被敦免职,还剡县家,奉母教子。后王敦篡逆事发,其德行广被称颂,名噪朝野。后屡诏侍中等显位不就,为奉母孝,只当过邻近剡县的临海、东阳两任太守。由于以“德业”闻名,高官名流皆以与其交友为荣,借以提高声望。

  阮裕任王敦主簿时,与王羲之相识,赞为“王氏三少”,从此结交为友,书信不断。王羲之为江州刺史时,有栽培之恩的庾亮、庾翼兄弟相继去世,在致哀信中就有“慰阮光禄信在耳”的记载,其书曰:

  九月二十八日羲之顿首顿首。昨者书想至,参军近有慰阮光禄信在耳。许中郎家欲因书比去报,知庾君遂不救疾,摧切心情!不得自甚,痛当奈何!深当宽勉,以不忘先心。临纸但有酸。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91)

  庾虽笃疾,谓必得治力。岂图凶问奄至,痛惋情深。半年之中,祸毒至此。寻念相摧,不能已已。况弟情何可任。遮等荼毒备尽,当何可忍视!言之酸心。奈何奈何!可怀君怀。(《全晋文》卷25,页1600)

  前札中的“庾君”指庾冰,卒于建元二年(344)十一月,年四十九。后札中的“庾”指庾翼,卒于永和元年(345)七月,年四十一。时王羲之诏侍中、吏部尚书不就,阮裕已归隐剡县。庾冰卒前有信给王羲之。后札王羲之自称“弟”,疑似寄与阮裕,因王羲之密友中,除阮裕外,当以王羲之为长。这或许是《王羲之集》中最早的信札。

  阮裕于东晋初已择居剡县之剡山,即今嵊州市城,是北方士族南渡入剡之先登者。归隐后,敦睦邻里,礼让为先,事佛精笃,被誉为积善之家。《世说新语·德行三十二》记其事曰:

  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②

  阮裕子孙世居剡县,以德业传家,相继百年。孙长子,字茂景,武昌太守,以德《宋书》列于《良吏传》。孙万龄,刘宋永初末为侍中,解职归,修纂父祖德业,谢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曰:“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成先业”。阮氏德业为剡中宝贵文化遗产。

  王羲之少年时,和阮裕相识于王敦大将军府,敦勉励王氏少年“当不减阮主簿”。阮裕亦以王羲之等三人为“王氏三少”。裕居剡山有隐遁之志,朝廷屡征不就,《世说新语·栖逸六》曰:

  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①

  “沉冥”指深藏不露的隐士。王羲之为会稽内史,邀谢安共诣阮裕,造门却步,要想好说那些恭维话,《世说新语·方正》曰:

  王右军与谢公诣阮公,至门,语曰:“故当共推主人”。谢曰:“推人正自难。”②

  许多人在写给王羲之的信中,常请问候或转交信札给阮裕,故在王羲之书札中常提及阮裕,比如:

  参军近有慰阮光禄信在耳。(《全晋文》卷23,页1591)

  比见敬祖,大小可耳。念孙、阮诸人何似,耿耿。(《全晋文》卷24,页1596)

  有一剡县令,遇难事便欲辞县,王羲之批评曰:

  知足下以界内有此事,便欲去县,岂有此理。此县弊久,因范公及阮公既并微旨,足下谓合损益之耳。不谢。(《全晋文》卷25,页1599)

  这是为会稽内史时的事。信中既有阮公,那定指剡县。范公当为县内众望,王羲之其他书中有“范新妇”,“范母子哭”等语,但不明所指。“既并微旨”,意思是希望阮、范二公给这位剡令多多指教。这封信是写给剡县令的,或许是代李充母忧的那位剡令。此信情理进退,很有分寸。先是“岂有此理”,严厉批评他遇到困难“便欲去县”;接着肯定“此县弊久”,同情其有客观困难;最后请出范、阮二公,以解损益之方。相信这位剡令看了上司这样贴情的信,一定会畏而不惧、勇肩此任。从这封信中,我们看到了王羲之关爱下属的一面。

  王羲之辞官后,常邀友出游,阮裕也在其中,如在一书札中曰:

  向遣书,想夜至。得书,知足下问。当远行,诸怀何可言。一十必早发,想足下如向期也。阮侯止于界上耳。向书已具,不复一一,王羲之白。(《全晋文》卷23,页1590)

  宿息,想足下,安书,吾犹不胜能佳。一十早往迟。王羲之顿首。(《全晋文》卷23,页1591)

  这是约定“一十”日在会稽郡治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集中,一早出发的两封信。信中指明阮裕已从剡县到山阴“界上”,指会稽郡治。书中“向遣书,想夜至”、“宿息,想夜至”说明这些友人都居住在一天左右的行程内。

  王羲之对阮裕的关心是无微不至的。下面这封信可能发生在退居金庭后,书曰:

  知阮生转佳,甚慰,甚慰。会稽近患下,始差。诸谢粗安。(《全晋文》卷23,页1587)

  “阮生”指阮裕的儿子。阮裕有三个儿子:佣、宁、普,佣早死,此生可能指小儿普。“患下”指腹泻。“诸谢”即谢安兄弟。金庭至剡城六十里,去山阴必经之地,或许路过造门,故知阮生腹泻转佳,由此可知此信或许写给阮裕。

  王羲之和阮裕同居剡县,晤面甚频。升平二年(358)八月,谢奕卒,于上虞治丧,群贤赴吊,阮裕亦往,王羲之书曰“阮公政耿耿”。不久阮裕病笃,其子信报病危,王羲之当即转告友好,其书曰:

  适阮儿书,其气散暴,处便危笃,忧之怛怛。(《全晋文》卷24,页1595)

  阮裕疾笃不救,葬于剡。《剡录》云:“阮裕墓,县东九里”,王羲之在与友信中又曰:

  阮公故尔,可忧。时放恕大事,今令速,言何方守笃。大炙不得力,而从事以至,甚无计。自必出,唯须小佳。铁石今出求救,足下可复助,且令得通。(《全晋文》卷26,页1605)

  信告阮裕病重如故,叹惜:“积善之家,并有馀庆”。而阮公德业名世,却无方守笃,生命终此,无计回天。铁石即谢安小弟谢铁。“今出求救”,当指谢万北伐败绩被废事,去京游说,以免付廷尉治罪。写信给“足下”者,可能是王羲之堂弟王彪之,时为尚书仆射,故直言“可复助,且令得通”之语。谢万败绩事,发生在升平三年(359)十月,故此书可证阮裕卒于是时。《晋书》本传云卒年六十二,按此推算,阮裕生于西晋元康八年(298)比王羲之大五岁。

  王羲之对阮裕之死惋叹不已,哀悼至深,书曰:

  此公立德由来,而婴斯疾,每以惋慨。常冀积善之庆,当获潜佑。契同昔人,寻忆(往)事,缅善永绝,哀惋至深,未能喻心。省足下书,固不可言,已矣!可复奈何,绝笔流涕。(《全晋文》卷25,页1600)

  此书和前“阮公故尔”书同调。“立德由来”、“积善之庆”,和《晋书》本传“以德业知名”意同。《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云:“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晋书》列传“以德业知名”者,唯是阮裕,而与王羲之“契同昔人”,其死令其“哀惋至深,未能喻心”,又“绝笔流涕”,云“立德”、“积善”者,必矣阮裕。然史家有将此帖系于庾翼,不知何据?翼为帝舅,有功于朝廷,四十二岁卒,可称“立功者”,然决非“立德者”。

  王羲之很关心阮裕的儿子,在书札中常提到“阮生如何”?说:“知阮生转佳,甚慰。会稽近患下,始差。”但有的《王羲之集》笺证说阮裕的次子阮宁是王操之的女婿,那一定是辈分搞错了。

  司徒蔡谟

  蔡谟(281——356),字道明,陈留雍丘(今河南省杞县)人,父充,蔡邕从孙。谟东晋名臣,官徐州刺史、征北将军、录尚书事,功绩显著。永和六年(350)诏侍中、司徒,屡乞辞归,帝不悦,因傲违上命被废为庶人,隐居剡县东南之沃洲。《晋书》卷七十七详其传。谢灵运《山居赋》“四明、五奥”自注:“五奥者,昙济道人、蔡氏、郗氏、谢氏、陈氏各有一奥,皆相犄角,并是奇地。”五奥即剡县沃洲,蔡谟据其一隅,今属新昌县。今沃洲东有蔡岙,疑为蔡谟隐居处,在金庭南15公里,同属金庭洞天,往返经王罕岭,因王羲之常行于此而命名。据本传,蔡谟“既被废,杜门不出,终日讲诵,教授子弟数年”。后皇太后褒其功,复为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诏赐几杖,门施行马。谟唯上疏陈谢而不复朝见。永和十二年(356)卒于家,年七十六。

  王羲之素敬蔡谟,归居后为近邻,常去探望,关心其健康,故详知蔡谟临终前的病况,在其书札中有这样的记载:

  得都下九日书。见桓公当阳去月九日书,久当至洛,但运迟可忧耳。蔡公委笃,又加带下,日数十行,深可忧虑。得仁祖廿六日问,疾更委笃,深可忧。当今人物眇然,而艰疾若此,令人短气。(《全晋文》卷25,页1603)

  “桓公”即桓温,为征西将军、荆州刺史,镇江陵,握东晋长江上游半壁江山,雄武过人,威震朝廷。永和十二年(356)五月,叛将姚襄攻洛阳,诏温为征讨大都督、督司、冀诸州军事,北上征讨。七月,桓温从江陵发兵,九日至江陵北百里的当阳,写信给王羲之,此即书中“见桓公当阳去月九日书”,于八月收到从京都八月九日寄来的信,信中转交了桓温给他的信。从京都至会稽水陆700多公里,行程约20日,由此推算,王羲之这封信写于八月下旬。桓温战败姚襄,八月入洛阳,与王羲之估计“久当至洛”正合。“运迟可忧”,担心军队运输等后勤保障跟不上。就在这封信前,王羲之拜访了蔡谟,或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蔡公委笃,又加带下,日数十行”。临终前从肛门中不断分泌出带状膏液,不久病逝。“仁祖”即谢尚,桓温入洛后,奏请为司州刺史,镇洛阳,却因疾未行。谢尚给王羲之信当写于七月廿六。

  蔡谟的两个儿子常和王羲之往来,刚为父亲办完丧事,正值王羲之邀请亲朋集会,便来到了金庭。王羲之在一书札中曰:

  二蔡过葬来居。亲亲集事,而君复出为因耳。(《全晋文》卷23,页1587)

  “二蔡”即蔡谟的两个儿子,长子蔡邵为永嘉太守,少子蔡系为抚军长史,事备《蔡谟传》。《剡录·先贤传》卷三载:“蔡系,字叔子,济阳人,司徒谟第二子,有文理,仕至抚军长史(出晋《中兴书》),尝曰:‘韩康伯虽无骨干,亦自肤立’。尝入剡(出《沃洲记》)”。“叔子”应为“子叔”。《世说新语·赏誉三十一》载:“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蔡系字子叔,济阳人,司徒谟第二子,有文理,仕至抚军长史。”《全梁文》卷六十五亦为子叔,可证《剡录》有误。

  此帖说明蔡谟丧葬毕,蔡邵和蔡系兄弟曾到金庭庄园居住过,这时正当王羲之准备与诸从兄弟聚会时。下面这个帖子和此帖说的可能同一件事:

  想大小悉佳。蔡家宾至。君情感益深,唯当拔遣之耳。(《全晋文》卷25,页1602)

  前书“君复出”和此帖“当拔遣之”都说此君将出,不能来金庭与“亲亲集”。

  益州刺史周抚

  周抚(292——365)是名将周访之子,强毅有父风。早年为王敦铁爪,敦叛平,被禁锢。咸和初,司徒王导招为从事中郎。时王羲之为秘书郎,赋闲导府,与之结交。后周抚出为宁远将军、江夏相,两人分别后除书信往复外,再无晤面之缘。王羲之辞归时,周抚为益州刺史,有游巴蜀之愿,故鸿雁飞书频繁。辞归初,致周抚书曰:

  计与足下别廾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省足下先后二书,但增叹慨。顷积雪凝寒,五十年中所无。想顷如常,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吾服食久,犹为劣劣。大都比之年时,为复可耳。一足下保爱为上。临书但有惆怅。(《全晋文》卷22,页1582)

  “计与足下别廾六年于今”,这是一个很正确的时间点。明帝驾崩,成帝继位,司徒王导辅政,任周抚为从事中郎,时在“咸和初”,即公元327年,王羲之与周抚结交当于此时。咸和四年(329),王导平苏峻乱,周抚为宁远将军参与征讨,后出为南中郎将,屯襄阳,其与王羲之别,当在其时。至永和十一年(355)王羲之辞归,相隔正好26年。越至益州五千里,一信往复逾半载,书云“冀来夏秋间,或复得足下问耳”,可推是书作于冬。

  蜀中山水奇异,扬雄《蜀都赋》、左思《三都赋》极尽描摹夸张,更令人神往,王羲之对周抚提出了往游的愿望:

  省足下别疏,具彼土山川诸奇,扬雄《蜀都》,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悉。彼故为多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可得果,当告卿求迎,少人足耳。至时示意,迟此期,真以日为岁。想足下镇彼土,未有动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驰于彼矣。(同上)

  《蜀都》、《三都》尽写都邑,王羲之认为于巴蜀山水则“殊为不备悉”。而那些名山大川,风光多奇,“益令其游目益足”。他告知周抚,将要出发前,会写信通告,要求周抚派人迎接。人未去,“心以驰于彼矣”,故“迟此期,真以日为岁”。“汶岭”即今四川岷山,最高峰黄龙有万年积雪,岷江上游有九寨沟胜景。峨眉则是巴蜀镇山,人皆以登峨眉称雄。这是王羲之旅游计划中距离最远的地方。但他不能马上就去,因为他要等小儿子献之完婚之后,才能了“向平之愿”。汉向子平,待女儿婚毕,便游名山大川,竟不知所终,为后人所仰慕,王羲之早在任护军将军时给殷浩的信中就坦言:“自儿娶女嫁,便怀尚子平之志,数与亲知言之,非一日也”。故把自己的愿望也告诉给周抚: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致委屈,故具示。(《全晋文》卷22,页1583)

  他辞退时,王献之才十二岁,按最早十六岁婚,也还得等待四年以后,故游蜀实为远谋。

  人未行,“心已驰于彼”,故特别关心巴蜀,像小学生问老师那样,常把自己听到的事,求教于周抚,“为欲广异闻”。如下就是这方面的信札:

  彼盐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见不?为欲广异闻,具示。(《全晋文》卷25,页1604)

  往在都,见诸葛禺页,曾具问蜀中事。云成都城池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为尔不信,一一示,为欲广异闻。(《全晋文》卷22,页1583)

  知有汉时讲堂在,是汉和帝时立此,知画三皇五帝以来备有,画又精妙,甚可观也。彼有能画者不?欲摹取,当可得不?须具告。(同上)

  云谯周有孙,高尚不出,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否?(同上)

  也有谈家常的,如子女外离,老妻患疾等:

  省别具。足下小大问为慰。多分张,念足下,悬情。武昌诸子亦多远宦,足下兼怀,并数问不?老妇顷疾笃,救命恒忧虑,余粗平安。知足下情至。(同上)

  也有拜托周抚安排人事的:

  虞安吉者,昔与共事,当念之。今为殿中将军。前过,云与足下中表,不以年老,甚欲与足下为下寮。意其资,可得小郡,足下可思致之邪?所念,故远及。(同上)

  这位殿中将军虞安吉,也是书法家,唐韦续所编的《墨薮》中有其正草、大篆墨迹;在唐太宗《指意》一文中,有其书论一篇。他曾造访王羲之,可能说起周抚,想到益州任职。

  在两人的书札中,物产交流成为一个经常讨论的话题,并使王羲之的田园生活大增色彩:

  今往丝、布单、衣财一端。示致意。(《全晋文》卷26,页1606)

  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为致子,当种之。此种彼胡桃皆生也。吾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远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全晋文》卷22,页1583)

  去夏得足下致邛竹杖,皆至此。土人多有尊老者,皆即分布,令知足下远惠之至。(《全晋文》卷26,页1606)

  王羲之寄去丝绸、布单和衣服面料,周抚给他寄来果种、毛毯、药、戌盐和邛竹杖。邛竹杖产于四川邛崃山,节高实中,汉代已远销中亚,为蜀中名特。寄来数量很多,分给乡里长者,其有书曰:

  周益州送此邛竹杖,卿尊长或须,今送。(《全晋文》卷26,页1605)

  王羲之“笃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故十分感谢周抚寄来这么多果种。由于精心栽育,金庭庄园内有各种各样的果园。悠游果园也成为田园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升平三年(359)其致谢万书曰:

  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全晋文》卷22,页1582)

  他给周抚的最后一信,写于临终那一年之春。虽然身体极差,但仍念念不忘游蜀前约。而且强作精神,似乎可遂其愿: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庆也。想复勤加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岭,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全晋文》卷25,页1604)

  王羲之比周抚小十一岁,“吾年垂耳顺”,正当五十九岁。此时献之已婚,足可了却“向子平之愿”,但近年哀丧频摧,其身体和精神皆欲崩溃,故“峨眉、汶岭”之游终成梦幻。

  今存王羲之致周抚书帖,多为辞归后的“末年书”,后人广为临摹,后大多被录入《十七帖》中,成为书艺精品。王羲之辞官前,与周抚虽已书信往返不断,然今仅存如下一帖:

  六日。昨书信已得去。时寻复逼,或谓不可以不恭命,遂不获已。处世之道尽矣!何所复言。(《全晋文》卷22,页1585)

  此书作于永和四年(348),奉诏为护军将军不就,不乐在京师,要求赴巴蜀、关陇戍边,曾致信告周抚,但因殷浩力劝而罢行,此即书中所谓“时寻复逼,或谓不可以不恭命,遂不获已”。

  右军长史孙绰

  孙绰(314——371),字兴公,又名长乐,乐公,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遥县西南)人,过江后,居会稽东山。初为著作佐郎,历庾亮征西参军,章安(今浙江省临海市)令,殷浩建威长史。王羲之与孙绰在武昌为庾亮府中幕僚,为护军将军时,孙绰为殷浩长史,又不期而遇。王羲之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孙绰为右军长史。王羲之去郡后,绰出为永嘉太守,入朝为散骑常侍,领著作郎,拜廷尉卿。东晋著名文学家,时称文章之冠,三公之碑多出其手,有《孙廷尉集》留世。

  史家评孙绰,常以“玄言”冠之,实有失偏颇,其《天台山赋》、《太平山铭》、《三月三日兰亭诗序》皆为山水文学初兴时期的代表作,掷地有声。鄙以为自庾阐以后,他是推动山水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和王羲之、谢安、许询等相交甚密,优游山林,是我国最早性爱山水旅游的文化人,尤其对会稽旅游的兴起功不可没。

  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孙绰参加了兰亭诗会。他的《兰亭诗》和《兰亭诗序》,完全可归在山水一类。对这个问题,前人很少关注,今不惜纸墨,将其诗文录之于下,略略作点说明。其《兰亭诗二首》曰: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怀彼伐木,宿此良俦。

  修竹荫沼,旋濑萦丘。穿池激湍,连滥觞舟。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臬。莺语吟修竹,游鳞戏壮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①

  山水诗和山水文学是古地理研究的重要文选,孙绰兰亭诗为我们研究兰亭的地理提供了重要证据。

  其一,“怀彼伐木,宿此良俦”。“伐木”指大禹治水,这就十分清楚地告诉我们古兰亭在大禹陵附近。禹陵在旧绍兴城东南6.5公里,若耶水(今平水江)之东。

  其二,“穿池激湍,连滥觞舟”。说明去兰亭可依水行舟。唐宋之问《宿云门寺》诗曰:“云门若耶里,泛 路才通。”参加兰亭诗会有四十多人,前去旁观的人一定很多,所以去兰亭的船一只一只的连成一行,“连滥觞舟”写的就是这一情景。舟行镜湖,曰“穿池”,由镜湖进入平水江,水势变急,曰“激湍”,故而可知王羲之滥觞之兰亭本在平水江汇入镜湖的不远处。谢安《兰亭诗》曰“微风翼轻航”,亦云乘舟而去。郗昙《兰亭诗》曰:“温风起东谷,和气振柔条。端坐兴远想,薄言游近郊”。其中“东谷”、“近郊”正与兰亭地望想合。今之兰亭公园在绍兴城西南13.5公里,并无水路可通,与兰亭滥觞诸人所记地理方位相悖,是在王羲之后裔为纪念兰亭流觞所建园林的基础上形成的。

  再读读孙绰的《三月三日兰亭诗序》:

  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以停之则清,流之则浊邪!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以暮春之始,禊于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为壮矣!乃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具物同荣,资生咸畅。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决然兀矣,焉复觉鹏晏鸟之二物哉!耀灵纵辔,急景西迈。乐与时去,悲亦系之。往复推移,新故相换。今日之迹,明复陈矣。原诗人之致兴,谅歌咏之有由。(《全晋文》卷61,页1808)

  这简直是一篇山水文学的千古绝唱,全文223字,从感慨起笔,以亲身经历品味了“朝市”和“林野”的不同心境。他说,生活在都市里,看到别人官比自己大,生活比自己富欲,就会产生屈居人下的想法;但到了林野之中,万里江山,空旷辽远,令人心胸开阔;如果在朝廷里,说话写文章顾虑重重,处事则当察言观色,低三下四,不能顺其自然,按道而行。而在大自然中,不论大鹏和小雀,都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尊卑之分。所以,应该常投身到山水中去,才能化解胸中的郁闷,以求得到人生的满足。

  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对兰亭自然地理环境的描绘,高山、长湖、河流、花木、鱼鸟,一览无遗,大自然中万物同荣,和谐共生,尽泄笔端。镜湖有三十六溪,以平水为最。所谓:“南涧之滨,高岭千寻,长湖万顷,隆屈澄汪之势可谓壮矣!”看那高入云霄的会稽山之阴,万顷微波的镜湖之畔,弯弯曲曲流入镜湖的平水之口,兰亭在春色的阳光中隐隐约约,恰似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可惜的是,真如诗人所叹:“今日之迹,明复陈矣。”据《水经注》载:“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里,太守王羲之、谢安兄弟数往造也。”云亭在天柱山麓,先因镜湖水上涨,没于水中,何无忌守会稽起亭于山椒,然亭已废,仅剩基阶也。

  孙绰久居会稽,其早年为章安令时,游天台、四明,诗赋为之记,非常熟悉浙东山水,足以为王羲之导游。王羲之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足下欲同至上虞,一宿还,无所废。吾初至,便与长史俱行,无不可不。(《全晋文》卷24,页1597)

  王羲之“初至”会稽,“便与长史俱行”,这大概可锁定孙绰为右军长史的时间。严可均《全晋文》传孙绰,曰殷浩废后为右军长史,不确。王羲之遍历郡县,孙绰定形影不离。这封信是邀人同去上虞,一宿而返。上虞有谢氏庄园,时谢安居焉。长史一职,协管公务,相当于秘书长,故孙绰常出使京都。王羲之在书札中曰:

  玄度时往来,以此为慰。兴公使适还数日,具都下问。人情所忧,良可叹息。诸从数问。龄前来经日,极为差,云仁祖欲请为军司,不知行不?(《全晋文》卷27,页1615)

  “玄度”即许询,时居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属会稽郡,说常来看他,结为至交。孙绰出使京都已还数日,带回了亲朋好友的问候。或许孙绰带回了亲友们送给王羲之的许多礼品,王羲之盛情难却,故云“人情所忧,良可叹息”。“龄”即修龄,王羲之的堂弟王胡之,他来会稽住多日,心情极差。王胡之为吴兴太守,或许届满另职不遂心愿。“仁祖”即谢尚,永和八年(352)为豫州刺史,镇历阳(今安徽省和县),欲请王胡之为军司。王胡之在会稽时,“不知行不?”后未行,转为丹阳尹。此帖《全晋文》误入《王献之集》。时献之才九岁,当无与前辈通信事,更不可直呼前辈名。

  王羲之辞郡后,孙绰出守永嘉(今浙江省温州市),作《至人高士传赞》二卷,寄予王羲之征求意见。王羲之读后《与孙绰书》曰:

  比日寻省卿文集,虽不能周遍寻玩,以为佳者,名固不虚。序述高士所传,小有异同,见卿一一问,应止杨王孙。前以共集,意同,可诚述叙之耶。暇日无为,想不忘之。(《全晋文》卷23,页1591)

  “卿一一问”,指孙绰来信问得非常具体详尽。孙绰为一时文章高手,如果不因门第式微,必然更加名噪一时。王羲之花了几天时间,仔细阅读《至人高士传赞》,肯定此作“以为佳者,名固不虚”。能让王羲之翘指称好的文章定然名不虚传。杨王孙,西汉学者,学黄老之术,认为人死后“其尸  然独处”,无知无觉,生死是事物之自然演变,故反对丧事奢侈,提倡掘坑裸埋。王羲之很崇尚杨王孙,引为榜样,他在《与谢万书》中曰:“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欲希风数子。”故建议孙绰将杨王孙列在《高士传》末。孙绰离去后,王羲之很挂念,“暇日无为,想不忘之”,希望不要忘了他这位赋闲居家的老朋友。

  孙绰永嘉三年秩满居会稽,正值谢奕升平二年(358)八月卒,谢安、谢铁兄弟在上虞治丧,他亦前去吊唁,在王羲之书札中记其事:

  二谢致丧。兴公便索然。玄度来数日,有疾患,便复来。阿万小差,大事问,有重虚。安佳,行来遇大荡然。阮公政耿耿。怀祖可呼贺祭酒俱。(《全晋文》卷26,页1607)

  无疑,这又是一次朋友间的大聚会。“兴公便索然”,可见孙绰悲哀出涕,表现十分沉痛。不久,孙绰便去京任散骑常侍,领著作郎。

  孙绰以文名世,名人之碑多出其手,苦于应付,而碑文多颂德之词,丽而乏质,支道林与王羲之曰:“长史作数百语,无非德音,如恨不苦。”王羲之答曰:“长史自不欲苦物。”他深知孙绰的苦衷,故《世说新语·赏誉》记其事。

  道士许迈

  许迈是江左著名道士,常为人采药治病,首过上章。他不像钱唐五斗米道首杜子恭那样操米万户,广敛财物,以怪异朦人,故深得朝野钦慕。王羲之和许迈在宗教信仰和服食采药等方面志同道合,皆修炼辟谷法,辞官后结为世外之交,故《晋书·王羲之传》载: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乐。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当卒以乐死。”

  由于王羲之从许迈游,迈名声大振,皇室请入宫筮卜施法,然坦诚并非异术之流,稍息即出。《晋书》将《许迈传》附于《王羲之传》后,并记其事曰:

  羲之造之,未尝不弥日忘归,相与为世外之交。玄遣羲之书云:“自山阴南至临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羲之自为之传,述灵异之迹甚多,不可详记。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许迈字叔玄,一名映,丹阳句容人,弃家隐居余杭、临安后,易名远游。《传》中“玄”即其字叔玄。父许副,为剡令。陶弘景《许长史旧馆坛碑》曰:

  父副,字仲先,器度淹通,风格清简,晋剡令。①

  副后为宁朔将军、下邳太守。长史为许副第五子。明学者王世贞《 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三三《许长史碑》中称许长史四兄名远游,即许迈。又说长兄揆、次兄虎牙,皆得道者。《剡录·古令长》漏记许副。许副为剡令,可能在东晋早期,许迈年少时,完全有可能随父居剡,故在遗王羲之书中能向他介绍会稽山水之灵异和隐逸事。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王羲之的年龄比许迈略长,但道术和药石却尊其为师,多有请教,请看其书中所云:

  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十之者。肠胃中一冷,不可如何?是以要春秋辄大起,多腹中不调适,君宜深以为意。省君书,亦比得之物养之妙,岂容复言,真无其人耳。许君见验,何烦多云矣!(《全晋文》卷23,页1587)

  这是在和朋友讨论服散的体会,告诉他服石散后,该服什么剂量的冷药比较合适,才不会伤害肠胃。王羲之自己研究总结出来的药方,常请许迈验证,再告诉给诸友。在他心目中,许迈很权威,凡经他验过的方子,就无须多疑义,故书中很肯定且不耐烦地说:“许君见验,何烦多云矣!”因此尊称许迈为先生。《唐书·艺文志》将《王羲之许先生传》合为一卷。民间也习惯把首过作章的道士称先生。故王羲之信札中称“先生”的一般指许迈,且大都讨论医药的事。如:

  先生适书,亦小小不能佳,大都可耳。此书因谢常侍信,还令知问,可令谢长史且消息。(《全晋文》卷22,页1593)

  不论是自己的,还是朋友所用的药方,都寄予许迈去鉴定。许迈也很认真,回信告诉他那些“大都可”,那些“小小不能佳”。这次,谢常侍寄来谢长史的药方,又要王羲之转请许迈验证,王羲之照办后,信告谢长史等待消息。许迈也曾来金庭,王羲之书札有记:

  先生顷可耳,今日略至,迟委垂。知乐公可为之慰。桃胶易得,可以少耶。专一物不移,移乃不忠也。充迎不致意。知阳意事迎,愿人之善。(《全晋文》卷24,页1595)

  这封信的前几句比较明白,说许迈近来很好,约略今日可到这里,正高兴的等待他到来,乐公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可慰其心。乐公即孙绰。金庭庄园内有桃园,桃树出桃胶,可制胶水,那时亦用作药方。许迈要桃胶,或许春夏已过,故树上的桃胶“可以少耶!”下半篇不易懂,好像这位朋友劝他改变什么,他不愿意,说不专是不忠的表现,是不是和他下面一个帖子有关:

  省示。知足下奉法转到胜理极此。此故荡涤尘垢,研遣近虑,可谓尽矣,无以复加。漆园比之,殊诞谩如下言也。吾所奉,设教意政同,但为形迹小异耳。方欲尽心此事,所以重增辞世之笃。今虽形系于俗,诚心终日,常在于此,足下试观其终。(《全晋文》卷25,页1600)

  朋友劝他改变修炼的道法,转修“奉法转”,他坚定奉行原来修炼的道法,并表示至终不变。“漆园”即庄子,这位朋友或许用老庄的道理劝他改练他法,他认为庄子之说和道家练功是两回事,把其牵混在一起是“下言”。这种专一不移的态度,和书中“专一物不移,移乃不忠也”相同,不妨牵强子此。

  王羲之有一女,名孟姜,适刘畅,居余杭(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还请许迈为其看病。下面这个帖子可能是给许迈的:

  大都夏冬自可可,春秋辄有患,此亦人之常情。期等平安。姜此羸少差,先生至,其欢慰。且卿女一而已。(《全晋文》卷24,页1595)

  开头还是请教病情。“期”,延期,王羲之子,但不知是那一个。“姜”即孟姜,王羲之唯一的女儿,生一子一女,女适谢玄子 ,生山水诗人谢灵运。信告诉许迈,孟姜的病经他医治后好转了,并表示:“先生至,其欢慰。”许迈弃家隐居余杭,时与孟姜同县,后入临安西山。

  王羲之下面这封信,大致可认定是寄予许迈的:

  得司州书,转佳,此庆慰可言。云与君数数或采药山崖。可愿乐,遥想而已。云必欲克余杭,之迟期,此不可言,要须君旨问。仆事中久,宜暂东。复令白,便行,当至剡槌上。二十日后还,以示。政当与君前期会耳,迟此,情兼二三。(《全晋文》卷24,页1594)

  这个帖子很难懂,学者解释各异,故先将其内容译读如下:收到了司州刺史王胡之信,他的病情已经好转,值得可庆可慰。他说过去曾经与您很多次一起到山上采药,回忆往事,心里很快乐,遥念不已。他这次乞病从洛阳归余杭,一定要和你会面,不知你是否有机会。他什么时候动身,现在还不能确定,要你定下来后再告诉他。近来,我在山阴已经住得很久了,准备暂时到郡东的金庭庄园去,写完给你的这封信就准备走,并带回送给您的剡槌纸。二十天后回山阴,当即写信告诉您。那时,我和王胡之将确定赴余杭的日期。正等待着即将与君再次相会,以待此期到来。这次到余杭,又能和王胡之会面,又能看到女儿和外甥,诸多情怀兼而可愿也。

  永和十二年(356)八月,桓温败姚襄,率军进入洛阳,奏诏司州都督谢尚镇洛阳。谢尚以疾不行,由丹阳尹王胡之代。王胡之九月至洛阳,信告王羲之王氏祖墓被毁。十月十七日,王羲之与六子操之复信致哀。王胡之修复祖墓后,王羲之又寄去一书,这就是著名的《丧乱帖》。十二月庚戌,洛阳五帝陵修复告竣,帝及群臣于太极殿服缌奠祭三日。在洛阳,臣民亦在五帝陵举行了释奠仪式,王胡之因疾卧床,未至帝陵,向朝廷致《释奠表》。升平元年(357)春,王胡之称疾乞归余杭,会许迈即于此时。这封信是王羲之为了和许迈约定王胡之来余杭的时间而写,同时告诉他自己最近行程的安排和送给他剡槌纸的事。那时剡纸很出名,剡槌纸捣打精制,工艺极妙,为剡纸中精品,许迈上章施法可能用此纸。

  下面后人称为《官奴帖》的这篇文章,很可能是王羲之寄予许迈的“首过”书:

  官奴小女玉润,病来十余日,了不令民知。昨来忽发痼,至今转笃。又苦头痈。痈已溃,尚不足忧。痼病少有差,忧之憔心,良不可言。顷者艰疾未之有,良由民为家长,不能克己勤修,训化上下,多犯科诫,以至于此。民唯归诚待罪而已。此非复常言常辞,想官奴辞已具,不复多白。上负道德,下愧先生,夫复何言!①

  此文前篇为孙女玉润病祈祷,并诚愿归罪于己,很明显是一篇道家上章的首过之书。后篇“此非复常言常辞”即与许迈书,说明他的儿子官奴也已经为女儿玉润作过上章首过,而他身为一家之长,自应“归诚待罪”,再次为玉润上章。从“下愧先生”这句话看,许迈已不止一次地为王家上章祈福,但仍劫难不断,故有“上负道德,下愧先生”之自责。

  附:《晋书·王羲之传》附《许迈传》:

  许迈字叔玄,一名映,丹杨句容人也。家世士族,而迈少恬静,不慕仕进。未弱冠,尝造郭璞,璞为之筮,遇《泰》之《大畜》,其上六爻发。璞谓曰:“君元吉自天,宜学升遐之道”。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人莫之知,迈乃往候之,探其至要。父母尚存,未忍违亲,谓余杭悬 山近延陵之茅山,是洞庭西门,潜通五岳,陈安世、茅季伟常所游处,于是立精舍于悬 ,而往来茅岭之洞室,放绝世务,以寻仙馆,朔望时节还家定省而已。父母既终,乃遣妇孙氏还家,遂携其同志遍游名山焉。初采药于桐庐县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藩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常服气,一气千余息。永和二年,移入临安西山,登岩茹芝,眇尔自得,有终焉之志,乃改名玄,字远游,与妇告别。又著诗十二首,论神仙之事焉。羲之造之,未尝不弥日忘归,相与为世外之交。玄遗羲之书云:“自山阴南至临海,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汉末诸得道者皆在焉。”羲之自为之传,述灵异之迹甚多,不可详记。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隐逸许询

  李白诗曰“入剡寻王许”。“王”即王羲之,“许”即许询,字玄度,隐而不仕,风情简素,善诗文,与孙绰并称“文冠江左”。王羲之和许询的知交最深,这是因为许询的晚年是和王羲之生活在一起,并卒葬于金庭。所以,李白合称“王许”,不无道理。在嵊州,自晋至唐,王许两姓合居金庭,至宋、明又合居东林,而今又合居郯城村,其渊源久矣。关于许玄度卒葬金庭这个问题,不仅民间有传说,而且还可从王羲之的书札中找到相关线索。

  王羲之为会稽内史后,与许询的关系更趋密切,往来频繁,其在一封信中说:

  玄度时往来,以此为慰。兴公使适还数日,具都下问。人情所忧,良可叹息。诸从数问。龄前来经日,极为差,云仁祖欲请为军司,不知行不?(《全晋文》卷27,页1615)

  此帖误入《王献之集》。“玄度”即许询;“兴公”即孙绰;“龄”即修龄,王胡之;“仁祖”即谢尚。孙绰时为王羲之右军长史,故遣差京都,并看望王羲之在京的从弟和诸友,带回这些人的问候。王胡之时为吴兴太守,任满去向未定,故在王羲之这里已多日。永和九年(353)十二月,时任尚书仆射的谢尚领都督豫、扬、江西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历阳(今安徽省和县),请王胡之为军司,信中“仁祖欲请为军司”即此事,由此可知此札即作于其时。这时,王羲之来会稽两年多,许询家山阴,有时栖隐永兴(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常来相聚,故云“以此为慰”。王羲之辞官后,许询曾去京,王羲之和会稽友好们很思念,他在书札中曰:

  知念许君,与足下意政同。但今非致言地,甚  。亦不知范生居职未。以卿示,辄便及之。吾尚不能惜小节目,但一开无解已。又亦终无能为益,适足为烦渎,足下呼尔不?(《全晋文》卷25,页1602)

  这封信难知其意,似乎是在讨论修炼道法的心得,但有一点是明白的,都在思念远去的许询。

  许询乃一时名士,在京周游于上流,相互答难通义,亦为会稽王司马昱座上客,俩人常促膝谈心,会稽王赞其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京都人士竞相邀谈,有的甚至要写信给王羲之预约,方能见到一面,故王羲之有书曰:

  知玄度在彼,善悉也。无由见之,何可此言?(《全晋文》卷25,页1601)

  不知什么原因,本想居京的许询,希望能和王羲之居住在一起。这使王羲之欣喜不已,即速与书曰:

  瞻近无缘省告,但有悲叹,足下大小悉平安也。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言告期耳。亦度卿当不居京。此既避,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此信旨还具示问。(《全晋文》卷22,页1582)

  这封信不仅证明了许询曾和王羲之生活在一起,而且也是王羲之居剡县金庭的重要证据。为什么这样说呢?是因为书中有“此既避,又节气佳”一句。“避”即避地之乡。剡县地处天台、四明、会稽三山环绕之中,是一个封闭式的构造盆地,处山近海,资源丰富,盆底平旷,有田五十万亩,故剡自汉魏两晋以来,隐逸多来此居,《水经注》云“足为避地之乡矣!”故而著名江左。据《剡录》载,道家称为福地,道书曰:“两火一刀可以逃”,言剡多名山,可以避灾,故引为谶语。有的不了解剡县的这段历史,把“此既避”解读为从京都看会稽郡治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且把“避”误疏为“僻”,解释为“偏僻”,显然不符实际。因为山阴为越国故都,会稽郡治,自古便是江东重镇,怎可说偏僻?“此既避”当指远离会稽郡治的某个地方。联系到王羲之书札中常出现的“吾前东”、“吾日东”、“即想东”、“知欲东”、“东望慨然”、“至东县”等语,他说的这个地方定在郡治之东,这正好符合剡县金庭的方位。“节气佳”,指金庭的地理环境好,无论山水风光,四季气候,都比城市更适合居住。

  许询在京,身已患疾,并信告王羲之。王羲之在与亲友书中曰:

  未得安西问。玄度忽肿,至可忧虑,得其昨书,云小差,然疾候自恐难耶。(《全晋文》卷23,页1589)

  “安西”即安西将军谢奕,镇历阳。许询疾不轻,或许是慢性病发展至浮肿,王羲之认为要治愈很难。其东归或许与病有关。

  许询还东前,按王羲之书“此信旨还”,告知归期,故知“迟见玄度,今或在道”。王羲之书曰:

  君大小佳不?至此乃知熙,往觉少不得同,万恨!万恨!云出便当西。念远别,何可言。迟见玄度,今或在道。(《全晋文》卷23,页1592)

  “熙”即重熙,王羲之妻弟郗昙,升平二年(358)八月,代荀羡为北中郎将,出镇下邳,行前正和王羲之在一起,故书云:“云出便当西。念远别,何可言。”此帖点明了许询离京东归的确切时间。

  许询虽在东归途中,王羲之仍很悬心,其书曰:

  玄度来何迟,深令人忧悬耶。常谓有理,因祠监多。感足下事甚善,然所造极难。想足下每思念先后,岂须言亲亲不已意耳。安石停此,过半日,犹得一宿,送近道,所以致叹,何物喻之。一十日当浦阳,诸怀几不可言。且不复得卿送,有诸叹。此食今上道。(《全晋文》卷27,页1615)

  如下二帖点明了许询来到金庭的时间:

  二谢致丧,兴公近便索然。玄度来数日,有疾患,便复来。阿万小差。阮公政耿耿。怀祖可呼贺祭酒俱。(《全晋文》卷26,页1607)

  得西问,无他。想彼人甚平安。此粗佳。玄度来数日为慰。(《全晋文》卷26,页1605)

  “二谢”指谢安、谢铁兄弟,时闲居上虞谢氏庄园。“致丧”,操办丧事。升平二年(358)八月,安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奕卒于历阳(今安徽省和县),奕为安、铁长兄,灵柩迎还上虞,时许询已归“数日”,并患病,与阮裕、谢万、孙绰等至上虞吊唁,这个时间和前《君大小佳不》帖郗昙代镇下邳的时间相同,二帖亦可资互证。

  许询到金庭后,疾患一度稳定,但后转恶,王羲之为之请道士多次祠祀,但不治而亡,其致友书曰:

  玄度先乃可耳,尝谓有理。因祠祀绝多感,其夜便至此。致之生而速之。每寻痛惋,不能已已。省君书增酸。恐大分不可移,时至,不可以智力救。如此。(《全晋文》卷22,页1583)

  许询病危期间,王羲之曾多次请道士为其上章、祠祀。祠祀的形式和方法比在静室上章规模大,乃至要宰牲祭神。许询的好友丹阳尹刘忄炎临终前家人曾为他祠祀,《世说新语·德行三十五》载:

  刘尹在郡,临终绵 ,闻阁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外请杀车中牛祭神,真长答曰:“丘之祷久矣!勿复为烦。”①

  刘尹即刘忄炎,字真长,谢安妻兄。此文“祠神鼓舞”,“杀牛祭神”,大致记载了祠祀的内容和形式。刘忄炎三十六岁卒,风雅知礼,深孚众望,学孔子临终时不许学生子路等为其求祷语:“丘之祷久矣!”认为自己一生清正,神灵早在保佑自己了,生死由天,无须再滥用祭祀之礼。

    就在请巫师为许询求神祈祷的那天夜里,许询合眼仙逝。王羲之深感困惑,本求“致之生”,反却死“而速之”,深知生命之“大分自不可移”。人到了命定寿终的时候,即使绞尽脑汁,用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无法挽救,“如此”而已。所以他在另一书札中又曰:

  痛念玄度。立如志而更速祸,可惋可痛者。省君书,亦增酸。(《全晋文》卷23,页1587)

  “立如志”的意思是笃信五斗米道,按规为许询施行各种道法,但反而使人死得更快,和前帖意思相同。

  许询的丧事办完后,王羲之给儿子延期写了一封信:

  七日告期,痛念玄度。未能□汝。汝临哭悲恸,何可言,言及惋塞。夜□市器,俱不合用,令摧之也。吾平平,但昨来念玄度,体中便不堪之。耶告。(《全晋文》卷22,页1585)

  延期参加完葬礼,回到山阴,王羲之写信告诉他清理遗物之事,认为“俱不合用,令摧之也”。说延期“临哭悲恸”,难道他和许询有特殊亲情关系?但不得而知。关于许询的卒年,可作如下推算:他从京回会稽,参加了升平二年(358)八月谢奕的葬礼,而升平五年(361)王羲之卒,故知其卒于升平三四年间。

  关于许询卒葬金庭的史料除王羲之书札中有所记外,如《名胜志》载:

  许玄度原隐居萧山北于山下,后故宅舍为崇化寺。爱剡之山水,徙居剡东孝嘉乡。

  金庭旧属孝嘉乡。又道光《嵊县志》录《两浙名贤录》曰:

  按旧志,询尝筑室金庭,子四。裔孙有家金庭者,名潜,唐中叶为著作郎,曾孙丑,唐末为秘书郎,五代间,自金庭徙东林。今金庭有济渡村、许家庙,其遗迹也。②

  据《金庭王氏族谱》记,王操之子宣之娶许氏妻,故许询后裔居金庭济渡似有据可证。济渡村在金庭观南2公里。东林在华堂村北5公里,亦为王许共居,宋许橹、许瑾,元许汝霖、许荐,皆一代名士,居东林,皆为许询后裔。许汝霖为进士,在村建环碧桥,今尚在。王、许两家,同居金庭和东林,并世代联姻。今剡东多许姓,据黄泽镇民国塘头《许氏宗谱》和许宅《剡东许氏宗谱》载,皆以玄度为始祖,后从东林迁来,今两村有许姓1000多人。又据《剡西许氏宗谱》,许玄度二十三世孙恩,从东阳禄石迁居嵊县城东隅,恩六世孙迁居嵊西郯城村,与王氏合居,今龙王堂、下张安、绿溪板宅皆为其后裔。今嵊州市有许姓4500多人。又据明万历《嵊县志》载:

  玄度墓,在孝嘉乡济渡村,亦即所居以葬。①

  又宋高似孙《剡录》载:

  许承瓢:唐先天中,女冠投简金庭,见褚伯玉所得许承瓢,遂持以进。②

  褚伯玉,晋、宋、齐间道士,于晋义熙七年(411)从钱唐来居金庭,立馆授徒三四十年,得许询遗瓢似属可能。唐元和十五年(820)进士施肩吾曾来金庭寻瓢,访王氏,其《遇王山人》诗曰:“一瓢遗却在何处?应挂天台最老松。”

  王羲之和许询诗文交往存史甚少,梁《昭明文选》卷二十二鲍照《行药至城东峤》诗李善注曰:

  右军少尝患癫,一二年辄发动,后答许掾诗,忽复恶,中得二十字云:

  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

  清冷涧下濑,历落松竹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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