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居始宁期间创作的诗，今存33首，其中残句6首。在这些诗中，以描写北居始宁墅和南居石壁精舍及往返于两居间最多。古往今来，诗家在注释或赏析这些诗时，因为不明地理，从而损害了对诗歌内容的正确理解。在考证了《山居赋》的南北两居后，这些诗的创作地点和纪游路线浮出水面，使之可与现实中活灵灵的山水一一对号入座。本文用题解、诗注、读感和地图资料等方式，以新的视角，探索诗的内容，使读者如亲临其境，获得新的感受。这是考证《山居赋》获得的一项重要成果，为学者专家研究谢诗，提供了许多可资借鉴的地情资料。
始宁县撤销后，谢灵运的南北两居随之归属剡县，即今嵊州市。因此，这些诗描写的地点几乎全部都在嵊州市境内。作为山水诗派的开创者，谢灵运的这些诗篇，使剡溪成为山水诗的摇篮。
过 始 宁 墅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①。
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②。
淄磷谢清旷，疲 惭贞坚③。
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④。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⑤。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⑥。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葺宇临回江，筑馆基曾巅⑦。
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⑧。
且为树枌檟，无令孤愿言⑨。
〔题解〕
作于宋永初三年（422）农历九月初，出守永嘉途中，回始宁墅探视，行将与乡曲告别时。谢灵运七月十六日离京都建康，先回始宁墅探望。京都建康至始宁经苏州、杭州，扶老携幼，水陆兼行，计1400余里，行程约20天。归始宁墅已是八月上旬了。在始宁墅过完一个年假期20日，离时当在九月初，途经东阳、永康、缙云、丽水，水陆760里，行程约10天，于十二日到达永嘉郡。顾绍柏《谢康乐集校注》及多本谢灵运年谱认为八月十二日至永嘉，而且说谢灵运是从始宁再绕道富春江、东阳郡去永嘉的。这条路的行程有1200里，如此说来，从南京至永嘉的行程合计达2600里，得费一个多月，即使不回始宁墅，八月十二日也到不了永嘉郡。再则，可从谢灵运辞永嘉太守的归程看。《宋书》本传曰“在郡一周，称疾去职。”谢灵运《北亭与吏民告别》诗“时易速还周”，皆言在郡一周年辞归；《归途赋》“时旻秋之杪节，”“望景测园，”明指归期在九月月园之时。故九月十二日到永嘉比较客观。又可知《答弟书》“前月十二日至永嘉郡”，作于十一月。
始宁墅，谢玄经始的一个士族庄园，在始宁县县治（今嵊州市三界镇）南的嶀浦、车骑山一带，其界域西傍剡溪，南界嵊溪、十八都江、北至动石溪，面积约30平方公里。庄园的具体范围，见前文《始宁墅的地域范围》和《始宁墅地形图》。
〔诗注〕
①束发：古云“束发修学”，“束发而就大学”，指幼儿成童，开始求学读书，将头发束成一髻，以束发代指入学或整个学生时期，也指未成年的少年时期。
耿介：光明正大，守志不趋附。引屈原《离骚》“彼尧舜之耿介兮，既尊道而得路”，宋玉《九辨》“独耿介而不随兮，原慕先圣之遗教”。谢灵运15岁去京都前，对前途曾经有二个选择：一是《山居赋自注》“谓经始山川，遗训于后也。性情各有所便，山居是其宜也。”此谓遵照祖父的遗训，经营山居，不踏仕途；二是，其《庐山远法师诔·并序》“予志学之年，希门人之末。惜哉！诚愿弗遂，永违此世。”说15岁时想做一个居士，上庐山成为慧远法师的门生。其实这两种选择，当时都很时尚，况且只有15岁，未到入仕年龄，还可在庄园里过几年。后来15岁去京，也有二种可能：一是受从叔谢混之召，提前入京，做入仕前的各方面准备，故有与从兄弟瞻、晦、曜、弘微等在谢混带领下的“乌衣之游”；二是以孙恩为首的五斗米道起义，攻打会稽，形势剧变，逃去京都，故而改变初衷，逐物推迁，走上了官宦之路。
②二纪：一纪为十二年，二纪为二十四年。谢灵运《劝伐河北书》“十有二载，是谓一纪。”“二纪及兹年”，指离始宁墅去京都，到今日归访已经24年了。谢灵运晋隆安三年（399）离开始宁墅，至宋初三年（422）归访，整整相隔23年，以虚令纪当是24个年头，故谓“二纪”。《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诗“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渐，将至的意思，时间概念更准确一些。从来：从始宁墅来京都，归路：从京都归始宁墅。可有的偏说谢灵运15岁从钱唐杜明师馆去京都，整个少年时代从来没有在始宁墅住过，故对谢灵运诗赋中“从来渐二纪”、“二纪及兹年”、“负心二十载”、“奄二九于斯年”，算来算去算不清，像做算术题一样，找不到头绪，越算越对不上号，怀疑作者自己是不是糊涂了。其实，毛病全出在是从钱唐还是从始宁墅去京都这个症结上。从始宁墅去则清，从钱唐去则混。谢诗所谓从来、傍归、违志如昨、谢清旷、惭贞坚，根皆在庄园，与钱唐五斗米道馆风牛马不及。
③淄磷：《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说最坚硬的东西是磨不薄的，最洁白的东西是染不黑的，但因逐物推迁，矢志未就，有违达士品格，深感惭愧。
疲：应为疲役，《庄子·齐物论》“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恭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心身已很疲倦的意思。既没有坚持耿介达士之志，做官之役也不见成功，愧对列祖前贤，已心疲力尽了。
④拙：笨拙，谓己不善做官。疾：谓有病缠身。静：《老子》“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庄子》“必静必清，……及可以长生。”静是老庄的一个哲学命题，是主张清净无为的理论根据。谢灵运认为老庄之书“最有理”，故以“静”为归根之由。
⑤剖竹：古代帝王授与官吏和诸侯的符凭。《说文》“符、信。汉制以竹分而相合。”李善注引《汉书》“初与郡守为使符。”从汉朝开始，郡守用竹符，即将竹一剖为二，一授官，一留朝廷，帝与臣各执一为信物。永嘉郡，今浙江省温州市，在东海岸，故“剖竹守沧海”，即出守永嘉之意。
枉帆：乘船绕道而行。从杭州去温州，以经萧山、诸暨、东阳、缙云、丽水为近道，溯富春江经金华至永康为远道，过始宁为绕道而行，故曰“枉帆”，与诗题“过”相合。过，经过，没有回头走的意思，明言谢灵运去永嘉是枉帆过始宁，经嵊州、东阳、永康、缙云、丽水去温州，水陆760里。如果从始宁返回曹娥江，经富春江溯水过金华去永嘉，比这条近道要多走500里逆行水路，多费8-10天时间。有的认为，因为谢灵运有《富春渚》、《七里濑》等诗，走的是这条路线，实属误解。因为这组诗中有一首《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说明这组诗是去新安郡时所作，与去永嘉无关。顾绍柏先生研究了这个问题，发现去永嘉确与新安江、新安郡不相关，但又无法解释，故云：“这样，初往新安便难以理解。依愚见，有两种可能，一是新安郡与建德县毗连，灵运想乘便一游；二是当时往永嘉确需经新安。”只要看一看浙江省的地图就会发现，这第二种可能就有些南辕北撤了。本书在《谢灵运再隐始宁墅》一节中，将“初往新安”等诗系于元嘉三年（426）二次复出去京任秘书监时，并申述了理由，作为一说，供方家研究。旧山：山居，旧居，即始宁墅。此句点题。
⑥如下三句写始宁墅的自然景观。谢玄“选神丽之所”经营庄园，表现了谢氏性爱山水的传统美学观念。始宁庄园所在的剡溪口是曹娥江流域风景最美的地方。《山居赋》曰：
其居也，左湖右江，往渚还汀。面山背阜，东阻西倾。抱含吸吐，款跨纡萦。绵联邪亘，侧直齐平。枚乘曰：“左江右湖，其乐无有。”此吴客说楚公子之词。当谓江都之野，彼虽有江湖而乏山岩。此忆江湖左右与之同，而山岳形势，池城所无也。往渚还汀，谓四面有水；面山背阜，亦谓东西有山，便是四水之里也。抱含吸吐，谓中央复有川。款跨纡萦，谓边背相连带。迂回处谓之邪亘；平正处谓之侧直。
山川涧石，州岸草木。既标异于前章，亦列同于后牍。山匪砠而是岵，川有清而无浊。石傍林而插岩，泉协涧而下谷。渊转渚而散芳，岸靡沙而映竹。草迎冬而结葩，树凌霜而振绿。向阳则在寒而纳煦，面阴则当暑而含雪。连冈则积岭以隐嶙，举峰则群竦以嶻嶭。浮泉飞流以写空，沉波潜溢于洞穴。凡此皆异所而咸善，殊节而俱悦。土山载石曰砠。山有林曰岵。此章谓山川众美，亦不必有，故总叙其最。居山之后事，亦皆有寻求也。
以上二节描写始宁墅的地貌特点和山川之美，且“总叙其最”。谢灵运23年后重回故里，情绪激荡，含情满怀，亲临登涉，细心观赏，用诗歌的形式对庄园山水进行高度的艺术概括，达到了情景交融，突破了庾阐等前人山水诗直观摹拟的表达方式。幽石、白云、绿筱、清涟，在诗人心中是这样的休戚共命，和谐相处，它们作为官场中尔虞我诈纷争权利的对立物，激起了诗人深深的反思，博大的大自然顿然腾进生活，司空见惯的山水景物忽然变得有了生命，一“抱”一“媚”，赋予自然景物人格化，犹是一个经久不归的游子，一旦回到母亲的怀抱，亲昵、爱慕、恋情油然而生。诗人赋予山水万物活生生的灵性，又用理性把他们表现出来，同时也使自己下定了回归自然的决心，走上了开创山水诗的辉煌之路。这不仅是谢灵运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诗歌创作的转折点。《过始宁墅》是谢灵运创作的第一首山水诗。
洲萦渚：《山居赋》“会以双流，萦以三洲。”《水经注》“江有琵琶折”。指庄园所傍的剡江中的许多洲渚。江中沙洲，大者为洲，小者称渚。绿筱：筱，越语方言字，音肖。细竹条，父母用以吓唬孩子，痛而无伤，叫“唬筱”。绿筱即鲜活小竹枝。始宁墅的竹品类很多，《山居赋》列章介绍，可参阅。
⑦宇、馆是谢玄经建的两幢精舍。临回江的是《水经注》所谓桐亭楼，在剡溪口即嶀浦的江曲处；基曾巅的是南山精舍，在车骑山岗上，《山居赋》名曾山、曾峰、曾岭。关于这两幢精舍的情况，《山居赋》记载甚详，可参看本书《始宁墅的三精舍》之文和图。临江楼为谢灵运归隐后所亲建，故这次回园探视时只有桐亭楼和南山精舍两幢。桐亭楼是谢灵运早年的居处，《山居赋》称其为“南术是临江旧宅，”在山居中“考封域之灵异，实兹景之最然。”南山精舍则是谢玄的“开创卜居之处。”
⑧乡曲：通指乡里、乡亲。谢灵运为庄园主，乡曲当指庄园内的佃户客、衣食客、典计客、义故和部曲，因为诗的下句是别后指示他们要为他做的事情。
三载：三年，按制，郡守、县令等地方官以三年为一个任期。此句对乡曲公开表白三年秩满后即将致仕归耕。实际上仅一年就自动的称疾回归了，并将户籍从京都迁到了会稽始宁。
⑨树：栽种。枌：白榆树。檟：楸树，古代用以做棺木。《左传·襄公二年》：“初，季孙为己树六檟于蒲圃东门之外。”晋杜预注：“季文子树槚，欲自为榇（棺材）。”此句表示归旋的决心。
令：对乡曲的指示，指令。孤：辜负，违背。愿言：发自肺腑的心愿。此句说回来后将老死庄园，永不为官。
〔诗解〕
谢灵运遭徐、傅集团排济打击，由皇室家臣贬谪永嘉，久溺宦海，宿志难申，悲愤交集，遂生去官归耕投身山水之志。
永初三年（422）谢灵运为太子左卫率。此前曾为世子右卫率，长期官于武帝刘裕的内宫。是年五月癸亥，武帝驾崩，临终前诫太子以徐羡之、傅亮、谢晦辅政。谢灵运自以为才高宜参机要，故以言语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故少帝即位仅一月将其贬出永嘉。其实，此中尚有内情。徐、傅等人奉武帝遗旨辅政少帝，实因少帝不慧，早议废立，计由三世子义隆即位。二世子义真爱文义，与谢灵运亲善，曾言为王时由谢灵运、颜延之为宰相，故为徐、傅所忌，故先失其羽翼，将谢、颜出放远地。与义真、谢灵运相善的谢方明、范泰、王敬弘、檀道济、释慧琳等，也于同时离京。景平二年（424）春，废义真为庶人，徙新安郡。五月，以皇太后令废少帝，六月癸丑杀少帝于金昌亭，同日诛义真于新安。七月立义隆为文帝，改年号元嘉。徐、傅一路运作畅通无阻。由此看来，谢灵运在当时权力交量中处于下风，并无胜算，是一个由权臣一手导演的皇位继承权斗争中的失败者、牺牲品。“判人事于一朝，与世物于长绝。”（《辞禄赋》）在少帝、义真被诛前一年，谢灵运提前“果归期于愿言”，（《归途赋》）终于看清了形势，作出了明智的选择。
〔陶谢姐妹篇〕
陶渊明和谢灵运是晋宋之交扬弃宦海在另类生活中创造奇迹的两位文学巨匠。他俩是同时代人，陶长谢十余岁，一个创田园诗，一个创山水诗，共同改变了玄言诗长期统治诗壇的局面，为诗歌和山水文学开创出了一个崭新的领域。史书找不到谢灵运和陶渊明晤面的资料，但从《过始宁墅》诗中，恰可以看到陶渊明的田园诗和达士精神对谢灵运的直接影响。如下，我们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之一和谢灵运的《过始宁墅》作一个比较。
陶诗题《归园田居》。谢诗题《过始宁墅》，过与归对，始宁墅与园田居对。
第一联“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过始宁墅》第一联，束发与少对，耿介与丘山对，怀与适对，物与俗对。
第二联“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过始宁墅》第二联，违志与误落对，二纪与三十年对。
第三联“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过始宁墅》第三联，谢、惭与恋、思对，厌旧与怀旧对。
第四联“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过始宁墅》第四、五联与之对，皆为点题。拙疾与守拙对，静、过与归对，沧海与南野对，旧山与园田对。
第五至八联“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林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圩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过始宁墅》六至九联与之对，山水丽景对田园风光。宇、馆与方宅、草屋对，二精舍与草房八九间对，回江、曾巅与榆林、桃李对，一高一低与后檐、堂前对，幽石与远村对，白云与圩烟对，抱、媚与暧暧、依依对。
第九、十联“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过始宁墅》十、十一联与之对。第四联静者便与无尘杂、有余闲对，期归旋与返自然对。
陶渊明晋义熙元年（405）十一月辞彭泽令，《归园田居》作于归后。是年谢灵运刚仕琅邪王大司马行参军，至永初三年（422）作《过始宁墅》，与陶诗相隔17年，这时陶尚在世。陶创田园诗，谢创山水诗，《归园田居》和《过始宁墅》堪称姐妹篇，这决不会是一个偶然。
述祖德二首并序
太元中，王父龛定淮南，负荷世业，尊主隆人。逮贤相徂谢，君子道消，拂衣蕃岳，考卜东山。事同乐生之时，志期范蠡之举。
达人贵自我，高情属云天①。
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②。
段生蕃魏国，展季救鲁人。
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③。
临组乍不绁，对珪宁肯分④。
惠物辞所赏，励志故绝人⑤。
苕苕历千载，遥遥播清尘。
清尘竟谁嗣，明哲时经纶⑥。
委讲缀道论，改服康世屯。
屯难既云康，尊主隆斯民⑦。
二
中原昔丧乱，丧乱岂解已。
崩腾永嘉末，逼迫太元始①。
河外无反正，江介有蹙圯②。
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
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
秦赵欣来苏，燕魏迟文轨③。
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④。
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⑤。
随山疏浚潭，傍岩艺枌梓⑥。
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⑦。
〔题解〕
景平元年（423），谢灵运辞永嘉太守归始宁墅，继承祖父谢玄留给他的庄园，想到的自然是祖上的功德，故作此诗以资纪念。全诗叙述祖父谢玄肥淮、北伐和功成身退的美德。第一首以段干木、展季等历史人物作比，说明谢玄平时不慕荣利，以清谈为务；然而一旦国家有难，又能挺身而出，改服从戎。第二首写谢玄受命于危难之际，抗拒前秦，收复失土；受到排斥后，遂归始宁经始庄园，尽山居之美。
《山居赋》载：
览明达之抚运，乘机缄而理默。指岁暮而归休，咏宏徽于刊勒。狭三闾之丧江，矜望诸之去国。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解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
这就是诗序所说的内容。
〔序注〕
①太元：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王父：祖谢玄（343-388），字幼度，太元八年（383）为前锋，同前秦符坚战于肥水，以少胜多，大捷，乘势北伐，收复徐、兖、青、豫等州，都督七州军事，准备北渡黄河。司马氏虑其功大，竟令其收兵还镇准阴，壮志不伸，遂称疾归乡，选始宁县神丽之所，经始庄园。可参看本书前节《谢玄经营始宁墅》。负荷世业：肩负安邦卫国、收复北方失土的大业。尊、隆：互文，尊主，为朝廷建功立业，故受人民尊敬。
②贤相：贤明的宰相，指玄叔谢安（320-385），肥水之战的领导者、组织者。参见《晋书·谢安传》。徂谢：死亡。君子道消：《易·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拂衣：拂袖而去。蕃岳：镇守之地，指淮阴。考卜：请风水先生占卜新居，故谓卜居。此谓用龟筮之术选择新庄园地址。东山：始宁墅。时会稽郡东曹娥江流域之山泛称东山，始宁墅在曹娥江中游，故亦称东山。今人大都指谢安上虞东山别墅，实属误会，如若始宁墅为谢安旧居，谢玄怎言经始、考卜。本书有详考，可资参考。
③乐生：乐毅，战国燕昭王时上将，统领五国伐齐，下七十余城，惠王继位，齐使反间计，毅避于赵国。《史记》有传。范蠡：春秋时越国大夫，助勾践灭吴，功成身退，不知终隐之所。传附《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此句说谢玄当时的处境和乐毅一样，志向却和范蠡相同。会稽名士素重功成身退，盖自范蠡始，后代严助、谢安……相依，直至清末光复会以此为本旨，遂为越人之传统文化。
〔一诗注〕
①达人：旷达之人，为人称道的一种做人风格，与俗人相对而言。贵自我：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崇尚个人奋斗精神的原始用词，不能简单的解释为“自己”。高情：高尚的情操。属云天：把操守看得比天还高。
②兼有：同时还有。接上句。济物性：匡时济世，济困扶危，为国家黎民效力。缨：纠缠，占染。垢氛：肮脏腐败的行为。此联说，达人有为国为民的高人雅致，决不和社会丑恶现象同流合污。
③段生：姓段干名木，战国时晋著名牙医，不受官禄，后隐魏国，为文侯所重，秦欲攻魏，人劝曰：“段干木，贤者也，而魏礼之，天下莫不闻，无乃不可加兵乎。”秦王遂罢。事备《吕氏春秋·期贤》。蕃：通“藩”，意捍卫。展季：即展禽，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齐伐鲁，兵压边境，受命赴齐营劝说罢兵。弦高：春秋时郑国商人，时遇秦伐郑，过滑地，弦高遇秦军，诈称奉君命以十二头牛犒师，秦军以为郑国早有准备，遂从滑地撤，用智慧拯救了鲁国。仲连：即鲁仲连，战国时齐国人，不仕，专为人排难解纷，秦围赵都邯鄣，魏王使辛垣衍劝赵王尊秦王为帝，时鲁仲连游赵，数帝秦之害，秦将知，急退兵五十里。见《战国策·赵策》。上述四人都是高人，有救国之才，能晓之以理，消灭战火，拯救生灵，故列举诗中。
④组：系官印之绶带。不绁：谓封官不受。珪：用玉制的官符。分：给他人。亦谓不受官。此联说达人有济世之才，但不受高官厚禄。以上四句本左思《咏史》中六句：
吾希段干木，偃息蕃魏君。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临组不肯绁，对珪宁肯分。
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
⑤惠物：有功德于世。辞所赏：谢绝赏赐。谓无功不受禄，有功亦不受禄。励志：勉励自己，坚持心志。故绝人：故往今来，没有人超过前面所说几位故人。
⑥苕苕：久远。历千载：经历千年。遥遥：与苕苕同。播清尘：传扬高崇的道行。嗣：继承。明哲：通晓哲理的明白人，此指谢玄。时经纶：《礼记·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暗喻谢玄是千载难逢的一代经国之才。
⑦ 委讲：《孟子》“委而去之”。讲，清谈。缀：停止。道论：论道。改服：换衣装。康世屯：安定国家的危难。此二联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那里还有心思谈经论道，便改装军服，准备赴国难而战。以此承接上下二首。
〔二诗注〕
①中原：一般指以今河南省为主的河洛平原地区，诸葛亮《出师表》：“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中原的地理概念至今未有统一认识，诗中泛指东晋渡江后，北方被侵占的前秦领土。丧乱：指西晋永嘉（308-313）之乱。西晋灭亡，司马氏迁都建康（今南京市）立东晋。岂解已：至今北方失土还没有收回。崩腾：山崩海翻，比喻政局危在旦夕。永嘉末：西晋灭亡的年号。逼迫：遭受压迫，形势告紧。太元始：太元（376-396）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太元间前秦符坚南侵东晋，至太元八年（383）渡淮河，占寿阳（安徽寿县），断淮河水道。
②河外：黄河一带，此指西晋都城洛阳。无反正：还没有拨乱反正，将失地收复。江介：长江、淮河间。有蹙圯：坍塌，指又遭侵犯。万邦：全国上下。震慑：震惊畏惧。横流：洪水泛滥，此指战乱。赖：依靠。君子：指谢玄。《山居赋自注》“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
③ 拯溺：救民于水火。道情：《孟子》“天下溺，援之以道”。情，义不容辞。龛暴：平定暴乱。资：凭。神理：神勇才智。秦赵燕魏：指前秦侵占的河南、陕西、河北、山东等北中国。欣：迫切的等待。来苏：伪孔传：“汤所往之民皆喜曰：‘待我君来，其可苏息。’”苏，复苏。迟：等待。文轨：《中庸》：“书同文，车同轨。”表示企盼有道之人出来把国家统一。
④贤相：谢安。谢世运：谓去世。远图：指继续北伐，收复全部失土的远大计划。因事止：《晋书·谢玄传》：“玄住彭城，北固河上，西援洛阳，内蕃朝廷。朝议以征役既久，宜置戍而还，使玄还镇淮阴。”实因司马氏忌恨谢氏而收兵。
⑤高揖：拱手告别，指告退。七州：徐、兖、青、司、冀、幽、并，北伐时，玄领七州军事。拂衣：拂袖而去。指谢玄疾笃请辞，未准先归。五湖里：指太湖东，此特指始宁墅。
⑥疏浚潭：开筑水库，特指太康湖。《山居赋》自注：“正北狭处，践湖为池。”艺枌梓：植树栽园。指经营始宁墅。此句与序“拂衣蕃岳，考卜东山”相合。
⑦遗、舍：互文，抛弃。情、尘物：世俗和官场繁务。贞观：观赏美景。丘壑：山川，指始宁墅。此句与序“事同乐生之时，志期范蠡之举”相合。
〔读感〕
通过歌颂祖上北伐功德，渴望祖国南北统一。谢灵运是主张北伐，收复北方失土的主战派，和他先前作的《撰征赋》，后来写的《劝伐河北书》一样，都是爱国主义篇章。
田南树园激流植援①
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②。
不同非一事，养疴亦园中③。
中园屏氛杂，清旷招远风。
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③。
激涧代汲井，插槿当列墉⑤。
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窗⑥。
靡迤趋下田，迢递瞰高峰。
寡欲不期劳，即事罕人功⑦。
唯开蒋生径，永怀求羊踪⑧。
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⑨。
〔题解〕
此诗描写临江楼的园林建筑：树园、激流、植援，并从中抒发园中情趣。
临江楼建于景平元年（423）冬，谢灵运辞永嘉太守归始宁墅后，即开始筑楼，次年春开始插槿树园。《山居赋》“北山二园，”此为其一。诗有“朝搴园中兰，”兰花为园中花卉之一。后又建一园，且在太康湖边筑亭，使临江楼的园林一直扩大到太康湖。谢灵运的始宁墅泛指整个庄园，但临江楼是他归后新建的精舍，为其自己的居所，故园林最精良。《山居赋》“其居也，左湖右江，”即指临江楼。
临江楼在今嵊州市三界镇南2公里的钓鱼潭村，村因谢灵运居此垂钓而命名。楼西傍曹娥江，江有深潭也名钓鱼潭。楼去江约50米，《山居赋》曰：“去潭可二十丈许，葺基构宇，在岩林之中。”江岸坡高，有石阶通临江楼船埠，即诗“系缆临江楼。”楼东南为谢玄经建的太康湖，即《山居赋》所谓“自园之田，自田之湖”。楼去湖约300米，可通视，故《山居赋》曰“仰眺曾峰，俯镜浚壑。”曾峰即曾山最高峰，今名车骑山，为纪念车骑将军居此而命名；浚壑即太康湖。临江楼是一栋三间式二层以上楼房，《山居赋》所谓“三间故谓之骈梁，”二厢一厅的三间式居宅，加一或二居头，为会稽地区民房的传统结构。《山居赋》记临江楼甚详，具体可参阅本书《始宁墅中的三精舍》和《临江楼地形图》。
〔诗注〕
①田南：田，诗中“靡迤趋下田”之田，即剡溪口堆积平地的始宁墅水稻园区，今称白沙坂园田，在三界镇至钓鱼潭间。《山居赋》“阡陌纵横，塍埒交经。导渠引流，脉散沟并。蔚蔚丰秫，苾苾香秔。”即此。临江楼即在这片田园的南面，故曰“田南”。并非“自园之田”之田，此田仅为一小片。树园：建造花园。激流：用石或土筑闸，提高涧水水位，引渠入园灌溉，或作为饮用，以代替汲井。植援：植木槿为篱笆，代作园的围墙，这在江南是很普遍的现象。
②樵隐：樵，砍柴的樵夫，通指农夫：隐，隐者，达士，亦为自指。事不同：他们虽然居住在同一个山区，但自古以来做不同的事情，过着不同的生活。《文选》李善注引南齐臧荣绪《晋书》云：胡孔明有：“隐者在山，樵者亦在山。在山则同，所以在山则异。岂不信乎？”意思是说，虽都在山，此相同；但所做的事不同，则相异。异同问题和“白马是马，白马非马”一样，是老庄哲学的一个古老命题，魏晋清谈的一题玄资。
③ 此句是说，樵隐之不同，不仅仅是一般谈论中的不同，连养病的方法也不同，隐者能在花园中优游疗养，排除衣食住行不足的烦恼，在清旷中回想美好的过去和未来，而樵农则因为贫困而不能自适。
④卜室：卜，占卜，用此法选择居处叫卜居。民间造屋前，请风水先生定位即此意。室：临江楼。北阜：《山居赋》“葺室在宅里山之东麓，东窗瞩田，兼见江山之美”。北阜即宅里山，今钓鱼潭侧畔的雄牛山，在始宁庄园的北边，故云北阜。启扉：开门。南江：曹娥江。
⑤此句激涧、插槿点题。
⑥以下二联，描绘临江楼的地理环境，指其居四周树林罗户，开窗对山，其北即为广阔的田园，南面则是叠翠的山岗，是对第四联的更详细的注释，故也有重复的味道。
⑦寡欲：寡，少。欲，私欲。即《老子》所谓“少私寡欲。”不期劳和下联罕人功为互文，谓本来的自然风光就很美，不需要大兴土木。这与谢道韫《登山诗》“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有相同的意思。
⑧蒋生经：西汉蒋诩，兖州刺史，廉直著名，王莽篡政病归，居杜陵（今西安市东南），卧不出户，通家辟三条小径，只让志同道合的求仲、羊仲来访，事备《文选》李善注引《三辅决录》和《前汉书·鲍宣传》。谢灵运取其意，表明自己只与隐者雅士为友，决不与官府俗人往来。以示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
⑨赏心：辞书引为友好间推心置腹，以心相赏。谢灵运则作为自励之词，表明自己认定的观点和行为要永远牢记于心。妙善：《庄子·寓言》：“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太妙。”晋郭象注：“妙，善也，”道家认为人的精神可渗透到客观世界的万物中得到无间妙合，因而达到物我合一的超生死的境界。与孔“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不逾规而随心所欲”意相似。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①。
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②。
透迤傍隈隩，苕递陟陉岘③。
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④。
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⑤。
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浅清⑥。
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⑥。
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⑦。
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⑧。
情用赏为美，事昧意谁辨⑨。
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⑩。
〔题解〕
《文选》李善注引谢灵运《游名山志》曰：“神子溪，南山与宅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南山：始宁墅之南山，《山居赋自注》“南山是开创卜居之处也。”又“南山相对，皆有崖岩。”宅里山：在临江楼南，《山居赋自注》“葺室在宅里山东麓。”《文选》宅里山误为七里山，应予纠正。神子溪和斤竹涧是始宁庄园内背向而流的二条山涧，以南山精舍所在地南山为分水岭，神子溪向南流，斤竹涧向北流。斤竹涧之名来自《山居赋自注》：“缘路初入，行于竹径，半路，以阔竹渠涧。”剖竹引水，故名斤竹涧。庄园南界嵊山，水名嵊溪，边有嵊溪村，剡人嵊与神同音，或许是流经嵊溪村的这条小支流。
〔游程〕
清晨从临江楼出游，登宅里山敕书岭，经南山，从斤竹涧越岭，入神子溪，至山居南界之三洲，乘船回临江楼。这是谢灵运在庄园内的一次晨游。《嘉庆一统志》说斤竹涧在温州乐清县东七十五里；元刘履《选诗补志》说在会稽，即今绍兴县东南斤竹岭，皆不妥，应以《文选》善注引谢灵运《游名山志》为准。
〔诗注〕
①猿鸣：一般以鸡啼指示破晓，谢灵运少不杀生，热爱野生动物，与猿等和谐共生，相戏为乐，有诗云“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在潭中俯身洗涤时，猿于潭边的树枝上与他嬉乐，故以猿鸣这种大自然中最原始的声音表示热爱山居的情趣。诚：真诚，你对猿善，猿也与之亲，天天早晨都以啼声呼你起床。曙：东方发白，露出曙光。谷幽：山谷幽深，曙光来得迟，故赖猿鸣而方知晓。
②岩下：山谷中。云方合：晨雾刚刚升起。泫：露珠开始凝结在花草上。此句讲漱洗后出门所见。
③逶迤：形容山路弯弯曲曲。隈隩：山的拐弯处，说路依山而行，过一弯又一弯。苕递：走完谷道，开始上岭，苕，远。递，升。陟：登高。陉岭：岭的顶头。此句说经过弯弯曲曲的斤竹涧，登上了岭顶，点题“越岭”。
④过涧：点题“溪行”。溪即神子溪，其实也只是一条山谷小涧，故云过涧。厉急：说神子溪割切很深，水流湍急。《诗》“深则厉，浅则揭。”登栈：路不是沿溪一边走，有时走这边，有时走那边，或要跨逾他谷流入的小涧，故要设栈而渡，实指很简陋的小木桥。陵缅：路修长，且高低不平。
⑤川渚：出神子溪便到了《山居赋》的“会以双流，萦以三洲。”川指“小江和剡江”，渚即三洲。屡径复：这条路已经来来去去的走过许多次了。乘流：乘船。玩回转：经剡江绕回临江楼。越岭溪而行，乘船而回。坐在船上，回忆途中所见，随感而发，此即诗之下篇。
⑥蘋萍：水生萍类植物，蘋，俗名田字草，柄端生四片小叶。萍，浮于水面的浮萍。泛沉深：随水流转而浮动，不由自主。菰蒲：水生草木高杆植物，扎根泥中，流水不能动，其性与浮萍相反。菰，野生茭白，可食用。蒲，蒲草，可作草荐和饲料，亦可搓绳编席。冒清浅：冒，叶覆盖在水面上。清浅，根生长在清而浅的水中。菰蒲是浅水植物，一般都长在河湖岸边。
⑥企石：踮起脚趾站在岩石上。挹：双手捧取。飞泉：山谷中的绝溜，或曰很小的瀑布。攀林：手攀树枝上山坡。叶卷：新抽的叶芽，点明游历时间在早春。玩飞泉可谓游中情趣。什么芽叶值得攀枝去摘呢？这倒不禁使人想起了越人爱吃的浪蕨草。山人采其草根制作淀粉，名曰山粉，作羹而饮。茎叶冬枯萎，春重生时，茎上叶芽紧卷团缩，一支一支的长出地面，春意盎然，摘后可作菜肴，或晒成干菜食用，今市场上仍可买到。诗中“叶卷”可能指此。
⑦想见：忽然想起了故人。山阿人：《楚辞》：“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这是屈原《九歌·山鬼》中的名句，诗人取其意，说在游途中像屈原一样想起了自己常所思念的亡人。下句说山阿人以薜荔为衣，女萝为带，像一个自由自在的山鬼。这是谢灵运引典入诗的一个意境，但必有所指。顾绍柏《谢康乐集校注》据元刘履《选诗补注》认为此指“新逝的庐陵王”。从下句之第九、十联看，其思念之深，握兰折麻款爱之殷勤，犹似义真；又“事昧竟谁辨”，明言山鬼冤屈而死，这在谢灵运亡友中仅义真如此。且“谁辨”指明尚未昭雪。元嘉三年（426）正月，文帝以废杀少帝和庐陵王罪诛徐羡之、傅亮，从新安迁义真灵柩归葬镇江皇陵，其冤方得昭雪。如此所指，此诗作于元嘉二年春。
⑧握兰：摘取兰草。兰为赠友之物，握，手捧兰花，拱手相赠，此为礼节性举动。勤徒结：勤，恭恭敬敬，认认真真，一般赠送对象为尊长或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方用此字。徒结，徒劳而无结果。化用屈原《离骚》“结幽兰而延伫”之意，谓人已死，给兰报赠纯属徒劳。折麻：摘取神话传说中疏麻洁白的花。引自屈原《九歌》：“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心莫展：又折麻相赠，勿见山阿人已经离去，反使自己一筹莫展。
⑨情：友人间的感情。赏：心心相印，真心所赏。美：想起和友人一起时的美好回忆。事昧：发生过的事情不明不白事非混沌。竟谁辨：至今还没有辨别清楚。可见山鬼是个屈死的冤魂，为诗人所深深的悼念。
⑩观此：兴赏山水风光。遗物虑：惹来人世间的纷争俗虑。一悟：立即醒悟，此用佛理顿悟说来排解忧患。得所遣：道家无为而治的观点。郭象《庄子·齐物论》注：“欲谓之类，则我以无为是，而彼以无为非，斯不类矣。然此虽是非不同，亦固未免于有事非也，则与彼类矣。故曰类与不类又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也。然则将大不类，莫若无心，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诗人对“事昧”之事，是非虽明，但无回天之力，只得排除烦恼，让其自然发展，在无为中等待有一天能辨明是非。
谢灵运诗中，既有老庄，又含佛性，此诗可为代表作。
石 室 山
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坰郊①。
苺苺兰渚急，藐藐苔岭高②。
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③。
虚舟径千载，峥嵘非一朝④。
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⑤。
微戎无远览，总笄羡升乔⑥。
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⑦。
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⑧。
〔题解〕
谢灵运《山居赋自注》：“室，石室，在小江口南岸。”小江口即《山居赋》近南节自注：“谓剡江及小江，此二水同会于山南，便合流下注。三洲在二水之口，排沙积岸，成此洲涨。”石室通常指岩洞。在三洲南嶀山石坑村附近有岩洞，名仙君洞，乡人立谢灵运为乡主，称谢仙君，旧传洞为谢灵运游处，故名。洞可容十余人，下临剡溪，与“小江口南岸”地望相合。此诗作于景平二年（424）冬，描写寻找南居石壁精舍地址的经过和找到后的喜悦。那时这一带山区，如诗中所说，人烟稀少，人迹罕至，乡村樵夫罕见。谢灵运的目的是要选一处深山幽静之处建设招提，故《山居赋》曰：
爰初经略，杖策孤征。入涧水涉，登岭山行。陵顶不息，穷泉不停。栉风沐雨，犯露乘星。
诗末四句“灵域久韬隐，如与赏心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描写找到石壁精舍后的喜悦心情。石壁精舍在今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离石室所在的石坑村4公里，今有公路相通。另有一首《登石室饭僧》，描述石壁精舍正在建造时的情景。盖因当时未有石壁精舍之名，故其地初以石室名之。
〔诗注〕
①清旦：清晨。索：寻找。幽异：幽静秀异之处。放舟：乘舟而行。越坰郊：《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坰郊指邑外很远的地方。始宁墅北界与始宁县县治（今嵊州市三界镇）接，石室在始宁墅南，故称坰郊。此联开门见山，说出门寻找南居石壁精舍地址。
② 苺苺：音梅，越语方言，形容词，非常的意思，如苺苺多，苺苺好，与莓音同而义异。兰渚急：舟逆行故水急，兰渚，即小江口之三洲，《山居赋》云石室在小江口南，故舟逆剡溪而行。藐藐：越语方言木佬佬，与苺苺意同，指两岸的山很高。用二个乡俚话作形容词，表示诗人对故乡的亲切感，读起来也很爽口。
③石室：即《山居赋》“室、石室、小江口南岸。”冠林陬：形容石室高出丛林，地处较高的山坡上，与石坑村附近石洞的地理相合。此句点题。飞泉：山上的湍流，或小瀑布。发山椒：从很高的山坡上流下来。此句说石室在高高的山坡上。
④此联说，千万年来，剡溪不知不觉的流淌着，石室山的雄伟秀异也并非一夕一朝，却保持着他们的原始状貌。
⑤此联承上联，说石室山一带既看不到人居村落，连砍柴割草的樵子也不来。形容很荒凉。这二联为寻找新居作铺填。
⑥微戎：费解，疑有讹舛。顾绍柏《谢康乐集校注》认为：“信述堂刊本百三家集作“微我”，似可通。”为自谦之词，当作“非我”解，与“无远览”相接，意思是说，并不是我没有游览之兴，不早早的光顾石室山。总笄：总，束发，指童年、少年。笄，拘髻插簪，指成年。羡：羡慕。乔：王子乔，周灵王太子，姓姬名晋，故又名王子晋，后从浮丘公成仙，至天台山、会稽山、四明山，传今嵊州市桐柏山金庭馆为其栖息地。周灵王为王氏始祖，王羲之晚年隐于此，卒葬于此，有慕王子乔成仙之意而选址金庭。金庭王氏世奉周灵王为乡主，故谢灵运少年时“羡升乔”是有本土的文化渊源可稽的。况且，王羲之的二儿媳谢道韫是谢灵运的姑婆，从小受她影响也在情理之中。
⑦灵域：神仙居住的地方。泛指石室一带，与《山居赋》“考封域之灵异，实兹景之最然”意同。韬隐：韬光隐晦，不问世面。如：如今，与：与我。心赏交：为我所识，为我所赏，与我心交，表白灵域被发现后的心满意足，犹如遇到了知心朋友。这联可认为谢灵运石壁精舍选址告成流露出来的莫言之喜。石壁精舍在强口涧源头，距剡溪十五里。从涧入谷，要经过绝壁深谷，两岸如九曲回肠，人行狭缝。至康乐弹石谢岩潭，闭而俄启，忽然开朗阔坦，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如入桃花源境。
⑧合欢：人也乐，山也乐。不容言：高兴得不能言表。摘芳：采摘芳香的花朵。弄：爱不释手。寒条：点时间，在冬春寒季，与谢灵运二月一日《答范光禄书》：“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的时间相合。信中又曰：“以此息心，当无所忝耶。”与末二联的灵域、心赏交、合欢、弄寒条的心境相合。
〔读感〕
谢灵运为了寻找南居石壁精舍，亲历登临，四处寻找，备诸辛苦，终于在石室山一带找到了满意的“灵域”，心情特别高兴，故从清晨放舟，至摘芳弄条，通篇处于精神兴奋状态，与一般观赏美景的心情大不相同，这在谢诗中是难得一见的，故“索幽异”与灵域心赏交，是诗之可细品处。
登石室饭僧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①。
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②。
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③。
同游息心客，暖然若可睹④：
清霄飏浮烟，空林响法鼓⑤。
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⑥。
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⑦。
庶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⑧。
〔题解〕
石室，见《石室山》诗题考。饭僧：给僧人送去食物和生活资料。这首诗中的石室与前诗的含义已经不同，它已经成为饭僧之所，一个特定的场所。从“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句来看，这个场所正在建筑过程中。这就自然而然会使人想起石壁精舍。在开筑之始，谢灵运还没有想好石壁精舍这个名字，如《答范光禄书》中只说“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未有其名。故“石室”是石壁精舍建成前所取的一个临时性名字。该诗是《石室山》的续篇，如果《石室山》是为寻找石壁精舍地址而作，那末《登石室饭僧》则是为石壁精舍动工兴建时所作。《答范光禄书》写于“二月一日”，时在元嘉二年（425），诗纪实“即时经始招提”的实况。
谢灵运《游名山志》载：“楠溪入一百三十里有石室，北对清泉，高七丈，广十三丈，深六十步，可坐千人，状如龟背，石色黄白，扣之声如鼓。沿山石壁，高十二丈，古老传云是石室步廊。”故诗家将《石室山》、《登石室饭僧》二诗系于永嘉。世上石室、石门一类特殊地貌颇多，谢灵运诗中石室、石室山，当在始宁县。
〔诗注〕
①迎旭：迎着东升的旭日，指早晨出发时。凌：登高。绝嶝：陡峭崎岖的道路。此指入强口涧至石壁精舍之谷道，与《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诗“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意同。映泫：清晨凝结在花草上的露珠，说明诗人在工场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方回。溆浦：意水边，但这二字很值得推敲。从字义看是诗人回归的居所，通常可理解为始宁墅，但溆浦的读音与嶀浦相似，嶀浦在始宁墅，可能谢灵运初归时取嶀浦音而叫溆浦，如《山居赋》“崪山”即嶀山。嶀是专用的方言地名，音芝，此字的来历和字义都不明白，后人在传抄，刊印谢灵运诗文时，因不懂此字而以他字代之，至今出版的《辞海》、《辞源》仍错以“”音注嶀，此皆因《水经注》以嶀讹的缘故。
②钻燧：本意是原始人钻木取火的方法，这里应引伸为木工在生产劳动，制作木制构件。断山木：断，砍伐山上的树木，按建筑要求截取其长度，用作建房的材料。掩岸：用石砌岸，规范门前乱流的山涧，固定其流，使房屋不受水患，同时平整屋前的庭地。墐石户：《诗·豳风·七月》“塞向墐户”。指用砌门窗时泥灰嵌塞缝隙，这里指砌墙基和门窗。这句大致可以明白石壁精舍动工在初，其建筑质量系砖石木结构的房屋。
③结架：房子的架构。非丹甍：丹，红漆台门。甍，高大华丽的楼房。此句是说石壁精舍并非高楼广厦，是一幢佛寺招提，有经台、讲堂、禅室、僧房，相对高大一些的一层结构，故云“非丹甍”。藉：借。《易·大过》：“藉用白茅”。孙绰《天台山赋》：“藉萋萋之纤草”。宿莽：《楚辞·离骚》：“夕揽洲之宿莽”。通常指野茅草、蒲草。资：供给。因宿莽藉田所资，当指稻草盖顶的草屋。江南民间的茅房普遍以稻草结顶，叫毛草屋。此句说明除砖木结构的石壁精舍外，还正在建筑一些草房，或工棚，供僧人和工匠临时居住。这和《山居赋自注》：“贫者不以丽为美，所以即安茅茨而已”相合。故此联和《山居赋》所记南居石壁精舍建筑群的情况基本相符。
④息心客：《后汉纪·孝明皇帝纪》：“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这里指主事建造石壁精舍的僧人。暖然：似乎。若可睹：建筑速度很快，马上可看到完工的一天，故以下几句预言石壁精舍完工后将会出现的情景：
⑤清霄飏浮烟：远远能看到兰天上飘扬举佛斋时香火的烟雾。空林响法鼓：寂静空旷的山林中传来响沏朗朗的法鼓声。这就是《山居赋》所描的冬夏九十日斋的盛况：“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朗响，颂唱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
⑥狎鸥鲦：《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驯兕虎：驯，养。兕，雌犀牛。《老子》第五十章：“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此联是说，专心事佛，弄鲦之乐，养兕虎之趣，统统忘掉。
⑦望岭：遥望石壁精舍。眷灵鹫：就会想到佛祖释迦牟尼讲经的灵鹫山。延心：透沏心底。念净土：向往佛教的极乐世界，根除人间的五浊：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以上二联，从摄生之乐到潜心净土，是谢灵运生活方式和人生观的一大转变。
⑧四等观：《维摩经》曰：“等观菩萨，不等观菩萨，等不等观菩萨。”什公曰：“等观，四等众生也。”三界苦：佛教采取古印度传统的说法，将人间世俗世界分为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等，认为众生皆在三界中生死轮回，只有从中解脱达到涅槃才是最高境界。这就是《山居赋》所说的“析旷劫之微言，说像法之遗旨。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此句说藉此超渡众生。
〔读感〕
谢灵运在社会佛教气氛盛行的熏染下，自幼信佛，耽心内典，热中佛法，冀皈依佛门，生后能置身净土极乐世界，故诗中常引佛典，息心、浮烟、法鼓、灵鹫、净土、等观、三界等都是由梵语翻译过来写入诗中的。在这个问题上，后人批评声较多，认为不仅思想消极，而且也损害了诗的艺术质量，如此诗，被作为谢诗瑕疵，几乎被打入冷宫。然谢诗无篇不精，《宋书》本传云：“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此诗当不在例外。余观此诗，有一实一虚两个画面：
其一为实。钻燧以下四句，是纪实经始石壁精舍之初，建筑工场的生动情景：木工在那里断木取材，凿卯锯榫，制作房屋构件；泥工在掩岸平地，造桥铺路，垒墙砌基，架门构窗；有的还在建筑简易的茅草房；僧人在现场指导监工。这时，诗人带领奴僮挑来一担担食物和生活用品，劳工们挑来一担担干稻草，给劳工们和僧人带来欢欣。诗中描写的是一个分工有序，劳动繁忙的建筑工场。如果你不懂诗中之意，认为这四句是在描写石室山的一片荒芜，那就离题万里了。
其二为虚。诗人憧憬石壁精舍建成后举办佛斋的纷华场面：招提在四面高山修竹茂林中隐隐约约，成群结队的香客来到这里参斋；缕缕香烛的白烟飘向室外，穿透林冠，飞扬在湛兰的天空中；的的笃笃的木鱼声，訇訇隆隆的法鼓声，唤醒寂静的山林，在幽谷中回音余绕，奔向远方。这时，诗人感到，按祖训和圣教，实现了对乡民的“善贷且善成”，不仅自己从此可以得道成佛，而且能济百姓于四等、三界之苦，得以超渡众生。
这是一首叙事诗。只有走进谢灵运的生活，才能读懂这首诗，才能理解诗境和诗情。古人评谢诗：“谢诗有极易人目者而引之益无尽，有极不易寻者而径遂正自显然。顾非其人，弗与察尔。”是诗便是“极不易寻者”中的一篇，故非知其人而弗与察。
石壁精舍在强口涧源头的瓢形阔谷中，呈“四山周围，回溪石濑”之势，平地面积达2万多平方米，是一个藏于深山的世外桃源，今为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所在地。谢岩即为纪念谢灵运居此而命名。
石壁立招提精舍
四城有顿踬，三世无极已①。
浮欢昧眼前，沉照贯终始②。
壮龄缓前期，颓年迫暮齿③。
挥霍梦幻顷，飘忽风电起④。
良缘迨未谢，时逝不可俟⑤。
敬拟灵鹫山，尚想祗洹轨⑥。
绝溜飞前庭，高林映窗里⑦。
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⑧。
〔题解〕
石壁精舍，《山居赋》南北两居中的南居，谢灵运始建于元嘉二年（425）春。北居为谢玄经始的始宁墅。是年春二月一日《答范光禄书》：“承祗洹法业日茂，……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南檐临涧，北户背岩。以此息心，当无所忝邪。”此诗与《登石室饭僧》接，作于石壁精舍完工后。石壁精舍在今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地处强口涧源头，海拔220米左右，本书《南居石壁精舍的经建与佛斋》考证甚详。石壁之名系谢灵运自取，上述信中“北户背岩”，《山居赋》“傍危峰立禅室”，因倚山有峭壁，故而为名。招提是梵语“拓斗提奢”，简作拓提，后讹作“招提”，以讹传讹，久而久之反成习惯。招提是佛寺建筑物，但与寺院不同，《山居赋自注》：“谓僧不能常住者，可持作坐处也。”可见与由僧人主持的专业佛寺不同，招提是民间私营的佛寺式建筑，适时请僧人讲经，或为民间百姓举办佛斋。石壁精舍在每年冬夏二季举办九十日斋，规模很大，事记《山居赋》。当然，石壁精舍因地高幽静，也是谢灵运的避暑胜地，《山居赋》曰：“寒风兮搔屑，面阳兮常热。炎光兮隆炽，对阴兮霜雪。”又自注：“山中静寂，实是讲说之处，兼有林木，可随寒暑，恒得清和，以为适也。”
〔诗注〕
①四城：相传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悉达多，不乐尘世，避居灵鹫山。初出城时，游东南西北四门，前三门逢老人、病人、死人，深感人间苦难，出第四门时逢比丘，闻其广说出家功德，于是随缘事佛，研得正果，成为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事载《大藏经》和《过去现在因果经》。顿踬：不顺利，指出城所遇。三世：佛教术语，称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事记《维摩经》。无极已：永生永世没有尽头。此联的意思是说事佛必须虔诚，不怕吃苦，持之以恒。
②浮欢：人间的欢乐如瞬间消失的浮云。昧眼前：使人看不清前程。沉照：太阳西沉后的暮色，意昏暗。贯终始：人永远在暗淡无光的日子中生活。此联宣扬抛丢尘世间的纷繁。
③壮龄：年轻时代。缓：《孟子·滕文公上》“民事不可缓也。”指迟缓，耽误。前期：早年事佛的期望。颓年：晚年。迫：迫近。暮齿：暮年。谢灵运自少信佛，十五岁时曾想上庐山师事释慧远，其《庐山慧法师诔·序》曰：“予志学之年，希门人之末。惜哉！诚愿弗遂，永违此世。”此即“缓前期”自责之意。
④挥霍、飘忽：时间飞快的过去。梦、幻、风、电：《维摩经》十比中所谓“是身如幻”，“是身如梦”，“是身如电”，“为如风”。用此描述自己坎坷的经历。谢灵运《维摩诘经中十譬八首》中也有《幻》、《梦》、《电》，多是用佛理来解释人生之作。
⑤良缘：良好的机遇和缘份。迨：趁。未谢：未尽。指归隐后筑石壁精舍，事佛入道的良机还在。时逝：时光流失。俟：等待。说机不可失，时不追来，再不能失去这样的良缘。此句为诗的本旨。
⑥敬拟：比照。灵鹫山：在古印度摩揭陀国（今比哈尔邦南部）都城王舍城东北，旧传释迦牟尼讲经处。《山居赋》“羡灵鹫之名山”，又自注“灵鹫山，说《般若》、《法华》处。”祗洹轨：即祗园，古印度精舍名，在舍卫城南，释迦牟尼在此宣讲佛经达二十余年。轨，规格。此句点题，说精舍选灵鹫而建，按祗洹轨范设计，说明是一幢规范精良的佛寺建筑。故《山居赋》曰：“敬承圣诰，恭窥前经。……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建招提于幽峰，冀振锡之息肩。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立僧房。”经台、讲堂、禅室、僧房一俟齐全，还有“镫王、香积”和众多香客住的茅房。
⑦绝溜：急湍的小瀑布。飞前庭：说开门就能看到前山一支支的小瀑。高林：高高的树林。映窗里：窗外到处都是树林。此联描绘石壁精舍的美丽风景。
⑧禅室：《山居赋》“傍危峰立禅室”，在石壁精舍的北间，为僧人诵经之所。僧房是僧人打坐的卧室，二者不同。栖空观：诵经得以入道，得道万物皆空，即为空观。讲宇：《山居赋》“倚北阜筑讲堂”。讲堂即讲宇，为僧人对信徒的宣经处，故曰析妙理。
〔读感〕
石壁精舍是佛寺建筑，这首诗突出了佛教思想，人说读之无味。但仍以绝溜、高林点缀环境，融山水于佛理中，似有可取之处。
精舍建成后，一般要请友好或名流作诗文志贺，如范泰祗洹精舍建成后，谢灵运作《佛赞》、《菩萨赞》、《缘觉声闻合赞》相赠。石壁精舍落成后，范泰提前寄来《佛赞》，惠连赠《无量寿颂》，谢灵运自己则作《维摩诘经中十譬赞八首》：《聚沫泡合》、《焰》、《芭蕉》、《幻》、《梦》、《影响合》、《浮云》、《电》。这些作品也是佛教文化的一部分。谢灵运诗文的内容或境界，深得佛学的影响，据《高僧传》载，谢灵运曾言：“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必求灵性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可见，他的诗文深受佛理的感悟。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①。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②。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③。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④。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⑤。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⑥。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⑦。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⑧。
〔题解〕
石壁精舍，谢灵运《山居赋》南北两居中的南居，参见本书《南居石壁精舍的经建与佛斋》。湖，北居始宁墅的太康湖，谢灵运以“湖”代指始宁墅。此诗纪游早晨从南居石壁精舍出发，傍晚回北居始宁墅临江楼的沿途景色。《文选》李善注引谢灵运《游名山志》：“湖三面悉高山，枕水渚山，溪涧凡有五处。南第一谷，今在所谓石壁精舍”。对这段文字，注家往往把南第一谷理解为流入太康湖的五处溪涧中的南一谷，故把南居石壁精舍牵混于北居太康湖。如宋孙枝《东山考》、王铚《东山记》、元刘履《选诗补注》等，都将太康湖、石壁精舍牵附于谢安东山，孙枝还说东山就是嶀山。会稽、绍兴、上虞等方志多有引用，流传颇广，造成了许多的误会。李善注引《游名山志》，实际上是《游名山志》中不同的两条，前面一条注引太康湖，后面一条注引石壁精舍，二段文字间应用句号断开，是不能合而为一的。“湖三面悉高山，”指太康湖的地理环境，“枕水渚山”指湖在曹娥江侧畔，“溪涧凡有五处”指流入太康湖有五条山涧。《山居赋》曰“左湖右江”。太康湖在临江楼东南，具体可参观本书《始宁墅中的太康湖》一节。“南第一谷”指始宁县南的第一个山谷，即强口涧，石壁精舍即在强口涧的源头，故曰“今在所谓石壁精舍”。关于两居间的地理关系和交通情况，此诗“出谷”、“入舟”交代甚明，详情可参见本书前文。
〔诗注〕
①昏旦：昏，黄昏。旦，早晨。昏旦为时序，指从傍晚到早晨，即夜间。注家多作一日一夜解，不妥，因昏旦后面的“变气候”，指变于昨夜，并非昨日。此句为下句山水的清晖规定了一个特定的气候变化，即夜雨日晴。诗中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瞬间的清晖，这是江南最美的山水清晖，下句“含”即从“变”而来。一般的山水清晖是阳光照耀山川自然物给人的直面感觉，雨后放晴的山水，万绿洗涤碧净，分外光彩，树叶和青草上凝满水珠，眩目耀眼，岩壁上的绝溜，溪涧的流水，奔腾怒放，山岚云蒸霞蔚，空气澄鲜，好像明净的阳光被吸附在这些物体上的水珠含住，又被重新折射出来，这就是一变一含的特定含义。
②娱人：逗人高兴。游子：游山玩水的人，此指诗人和他的友人。憺忘归：乐而忘归，留连忘返。此句从《楚辞·九歌·东君》“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中化出。强口涧风景很美，雨后初晴时更美，更能娱人，更让游子忘归。诗人很爱雨后山水，如“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③出谷：从石壁精舍出发，沿强口涧而行，至剡溪6公里，旧时谷道崎岖，民间称十五里，步行二小时，此为出谷行程。涧中地形，如《剡录》载：“北有谢岩山，山有谢仙君祠，康乐所游也。山隩深峭，被以榛箭，有巨涧奔激，清湍崩石，映带左右。”日尚早：早晨出谷。入舟：强口在剡溪之畔，有谢灵运船埠，为往返南北两居间的水陆交代处，其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与从弟惠连告别，亦是处。阳已微：因为清晖娱人，游子忘归，耽误了行程，入舟时阳已西斜。剡溪为嶀嵊峡谷，“阳微”比平原来得早。从强口入舟，顺水而行至临江楼，计8公里，行程2小时。临江楼在剡溪东岸，石壁精舍在剡溪西岸，溪宽百余米，无桥可渡，两居中间又隔着一座剡北海拔最高的嶀山，《山居赋》所谓水通陆阻，瞻风观云，方知其处所者，即此两居间的地理关系。
④ 林壑：长满树林的山谷。敛暝色：日西沉，暮色渐至。云霞：天空中的晚霞。收夕霏：天色渐暗晚霞消退，山岚也从视野中消失。此句写行舟中不同时间的山光水色，说山水的光彩渐渐由明变暗，天上的晚霞与山上的夕岚交融在一起，夜色即将降临。
⑤芰荷：菱和荷。迭映蔚：菱浮于水面，荷叶高出水面，它们在水中的影子重叠映蔚。蒲稗：水边的蒲草和稗草。相因依：它们叶子在风中摇拽相互依偎在一起。此句写湖中晚景，揭示出大自然中万物的和谐，又点题“还湖”。
⑥ 披拂：撂开挡路的杂草。南径即南术，《山居赋》：“南术是临江旧宅”，即嶀浦南岸的桐亭楼，游子于此客居。愉悦：心里高兴。偃：偃卧，休息睡觉。东扉：临江楼三开间中的东间楼房，谢灵运卧室，能俯视太康湖，仰眺车骑山，故《山居赋》曰：“仰眺曾峰，俯镜壑潭。”“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
⑦虑淡：思欲淡薄，物：指物资财富和功名利禄。《山居赋自注》：“许由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谓人生食足，则欢有馀，何待多须邪。工商衡牧，似多须者，若少私寡欲，充命则足。”这是老庄人生观中的重要命题。谢灵运昨年钟情山水，在思想上重道轻儒，说老庄书最有理，“儒家书”皆是圣人之教，独往者所弃。故每游兴尽，必以老庄之理抒发心扉，被人讥之为玄言尾巴。意惬：兴尽而返，心中感觉舒畅。理无违：理指对待观赏山水的态度，这在当时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谢灵运《游名山志·序》曰：“俗议多云，欢足本在华堂，枕岩漱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谢与此针锋相对，说“余谓不然，君子有爱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横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济彼，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耶！”据此，他对山水旅游提出了理论性的看法：“夫衣食，生之所资。山水，性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耳！”把山水提高到人所必需的精神食粮，认为爱山水，爱人民，爱国家是统一的，游览山水不仅于理无违，而且有利于修生养性，陶冶情操。
⑧寄言：把自己的这些观点告诉众人。摄生客：《老子》：“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河上公注：“摄，养也。”指养生修性的人。此道推：道，“山水，性之所适”的道理，这里不是老庄宣扬的普遍意义上的道。此联是在告诫重视养生的人，山水能够使人心情舒畅，从中得到人生的享受。
〔读感〕
谢灵运的诸多山水诗中，这篇可推为模山范水的名篇。此诗用典最少，昏旦、清晖、夕霏被《辞海》、《辞源》、《山水诗鉴赏辞典》引为经典之辞，可见炼句之精。此诗像一部电视录像片，可分为两组镜头：
第一组，十五里强口涧中，从午前出谷至阳微入舟，历时二三小时，用近焦镜头摄取雨后的山水清晖：叶含水珠，盈盈散光。满山竹树，光彩明亮。水声协奏，松涛和唱。一步一景，留连回望。然而，这般令人神往的美丽景色，诗人却没有用形象的方法将它描绘出来，偏偏把它藏在一个变字和一个含字之中，只告诉你一种抽象美，让读者慢慢咀嚼细细体会，本着各自的想像能力和理解程度，获得美的不同享受。在对变和含的不同理解中，给你一个广阔的空间，在你自身的生活实践中，想像出不同的山水清晖。
第二组，舟行剡溪，游览二十里嶀嵊峡谷。与清晖相对，用长焦镜头摄取了两岸崖壑林木云霞夕霏气势恢宏的空山暝色。用蒙太奇手法，光线随舟而变，天色由明渐暗，乃至黄昏降临，云霞和夕岚浑然一体，分不清那是云那是山，昏昏然天山合一。
南楼中望所迟客
杳杳日西颓，漫漫长路迫①。
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②。
与我别所期，期在三五夕③。
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适④。
即事怨睽携，感物方凄戚⑤。
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⑥。
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⑦。
路阻莫赠问，云何慰离析⑧。
搔首访行人，引领冀良觌⑨。
〔题解〕
南楼，在临江楼南，宅里山（今名雄牛山）半岭。《山居赋自注》：
葺室在宅里山之东麓，东窗瞩田，兼见江山之美。三间故谓之骈梁。门前一栋，枕矶上，存江之岭，南对江上远岭。
去岩半岭，复有一楼。迥望周眺，既得远趣。还顾西馆，望对窗户。
南楼之名盖来自是诗。《山居赋自注》在临江楼南的山岭上，江之畔，又说从南楼可以看清西馆（桐亭楼）的窗户。又《文选》李善注引谢灵运《游名山志》：
始宁又北，转一汀七里，直指舍下园南门楼。自南楼百许步，对横山。
等待的所迟客，未点何人，但必有特定对象，一般认为是从弟惠连。江淹诗《谢法曹惠连》通篇拟大小谢之间的相互往来和友谊，其中“汛滥北湖游，苕亭南楼期。”前句指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诗 “晤言不知罢，从夕至清朝。”后句即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又“点翰咏新赏，开帙莹所疑。”指谢灵运《酬从弟惠连》“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又“今行嶀嵊外，衔思至海滨”。指两人不同的居处，谢灵运的始宁墅在“嶀嵊外”，惠连的居处则在上虞县的海滨。从诗中期客之切，约会之密，江淹之说可信。
〔诗注〕
①杳杳：渺远。日西颓：日将落山。漫漫：道路修长。迫：心急无所适从。此联引《楚辞》“日杳杳以西颓，路长远而窘迫。”
②登楼：点题。诗人住在临江楼，人未期，故登南楼远望。临江：南楼“枕矶上，存江之岭。”故云临江。江，曹娥江，《水经注》称浦阳江。迟来客：汉武帝《李夫人歌》“翩何姗姗其来迟。”
③别所期：上次分别时已经约好了再会的时间。三五夕：农历月之十五。《礼记》“月者三五而盈也。”
④圆景：十五月圆。承上句“三五夕”。早已满：满，十五满月，意思是已超过约期的时间了。佳人：贵宾，友人，此特指惠连。适：到来。
⑤即事：客违约未至之事。怨睽携：睽，违心，携，分离。意思是说，要是早知佳人去后不来，上次相会时本不该让他离去。怨，后悔之意。感物：指眼前发生的事情，“佳人未适”。方凄戚：才觉得心中凄凉悲切，一种孤独的感觉。
⑥孟夏：四月，点明时间。非长夏：夏天的夜很短。晦明：从黄昏至天亮，指一夜，承前句夜短。如隔岁：夜虽短，却觉得隔了一年。此联引《楚辞·九章·抽思》“望孟夏之短夜，何晦明兮若岁。”
⑦瑶华：《楚辞·九歌》“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遣兮离居。”疏麻，南方植物，大二围，高数丈，四时结实，花白称瑶华。意思是孟夏采不到瑶华。兰苕：惠兰的花，孟夏开。已屡摘：摘了多次，佳人仍然不来。点明时间，月中已去数日却期盼如旧。
⑧路阻：从始宁墅到上虞惠连家，顺曹娥江下，路遥百里。阻，远。莫赠问：无法将兰花赠送给他，问明白没有来的原因。云何：用什么。慰：安慰自己焦急之心。离析：分离。此句是说，路这么远，不知道为何不来，拿什么来安慰焦急等待的心呢？
⑨搔首：用手抓头发，人们习惯用此动作表示无可奈何。因此只好去问问路过的行人，请他们带信去慰问。引领：伸长脖子相望。与搔首同，也是等待客人出现的习惯动作。良觌：见到良友。谢灵运将生活中的动作引入诗中，用形象化表现心境，给读者以直观的真切感。
〔附谢惠连诗〕
泛湖归出楼中望月
日落泛澄瀛，星罗游轻桡。
憩榭面曲汜，临流对回潮。
辍策共骈筵，并坐相招要。
哀鸿鸣沙渚，悲猿响山椒。
亭亭映江月，出谷飚。
斐斐气幕岫，泫泫露盈条。
近瞩祛幽蕴，远视荡喧嚣。
晤言不知罢，从夕至清朝。
《宋书·谢灵运传》载：
灵运既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颖川荀雍、泰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惠连幼有才悟，而轻薄不为父方明所知。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郡。灵运尝自始宁至会稽造方明，过视惠连，大相知赏。
谢灵运常邀惠连至始宁墅，亲加栽培，惠连诗“晤言不知罢，从夕至清朝。”可见用心之勤。诗中，湖，太康湖。楼，临江楼，系居临江楼所作，故附此。
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 与从弟惠连 见羊何共和之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①。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②。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③。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④。
隐汀绝望舟，鹜棹逐惊流⑤。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⑥。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⑦。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⑧。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⑨。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⑩。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念攒11。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12。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13。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14。
〔题解〕
临海峤：泛指临海郡之山。临海郡为会稽郡南邻，辖临海、章安、始丰、永宁、宁海五县，南接永嘉郡。
强中：今嵊州市仙岩镇强口，原名强中，传谢灵运最后一次离始宁时，曾强饮一口强中水，方依恋而去，村民为纪念他，改名强口，乡名康乐，奉为乡主，立谢仙君庙祭祀。强口涧源头有谢岩村，谢灵运南居石壁精舍所在地（参见本书《南居石壁精舍的经建与佛斋》）。涧汇入剡溪处有康乐船埠，《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即于处出谷上船。是诗“旦发清溪阴”，即于此入舟去临海与从弟惠连告别。
羊，羊璇之。何，何长瑜，惠连的老师。《宋书·谢灵运》云：
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颖川荀雍、泰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惠连幼有才悟，而轻薄不为父方明所知。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郡。灵运尝自始宁至会稽造方明，过视惠连，大相知赏。时长瑜教惠连读书，亦在郡内，灵运又以为绝伦，谓方明曰：“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灵运载之而去。
此诗作于谢灵运第一次归始宁时。石壁精舍建于元嘉二年，谢灵运九月“杪秋”出游，而三年秋赴京任秘书监，故是诗作于元嘉二年（425）九月。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等皆系于谢第二次归期，即元嘉五年（428）至八年（431）间。有的系六年（429），且与本传“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牵合于一，实误。因谢第二次归隐时，方明已故，惠连丁艰，羊、何已离会稽远去，“见羊何共和之”已不可能。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将谢和惠连等四友事，系于元嘉五年后，且首句“灵运既东还”，不妥，故造成附会。又沈约将《山居赋》系于第一次归隐时也不确，宋书《谢灵运传》可商确处尚非此一二矣！
〔诗注〕
① 杪秋：农历九月。远山：临海峤，从强中过剡县，至临海郡始丰（今天台县）界，相距100多里，是一次远游，故曰“行不近。”
② 子：对男子的美称，指惠连。山阿：山谷，山弯。含酸：忍受心酸之离苦。修畛：远路。
③ 中流：河中，此指船上，与前句“山阿”在岸上，是分别时的运作过程。袂：衣袖。判：分别。从岸上携手而别，到船上拂袖而别，表现了分别时恋恋不舍的形象化过程。
④ 顾望：船开走后仍然伸颈相望。脰：头颈。未悁：不知疲乏。此句说，久顾不疲，直至舟拐弯看不见人为止。第一章用分别时牵手、拂袖、顾望等不同的造型动作，极写二人依依不舍的情境。
⑤ 隐汀绝望舟：承上节离别。鹜棹：用力划桨。惊流：逆水冲波而行。
⑥ 一生欢：公孙朝“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此句说，这次千里之游，以尽平生之欢。
⑦ 栖薄：泊船就宿。系缆：把船系在埠头上。临江楼：谢灵运始宁墅居处。此句是忆惠连。
⑧ 夕情敛：夕，傍晚。情，早晨分别之情。敛：收敛，忘掉。意思是说，时间虽过去一天，但思念之情一丝未敛。尔：你，指惠连。共淹留：共，一起。淹留，引《离骚》“时缤纷其变兮，又何可以淹留”。长期在一起的意思。这句是说，晚上更回忆起我俩逗留在一起的日子。
⑨ 此联是说，想起两人过去在一起的欢乐，更增加了今日分离之愁苦。
⑩ 兹情：离愁。已分虑：分，分量，说思念沉重。况迺：更何况。协悲端：协，合，悲端，《离骚》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指杪秋。此联是说，分别之苦本已够沉重了，又碰到景物消煞的杪秋。《七里濑》诗“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即晚秋悲端的景色。故秋泉、猿声，听起来都使人凄戚的感觉，由此直接引出下联：
11 戚戚、凄凄：形容忧愁悲伤。新别心、久念攒：新别的愁悲，永远凝聚于脑际不能离去。
12 攻：如针刺。别心：别时苦心。旦发：早晨出发时，点题“初发强中。”清溪阴：强中剡溪的江中，阴，早晨的秋水使人阴凉。古以山之北、水之南为阴，舟南驶临海，强中在北，故此“阴”不能按此解。
13 暝：天色晚暮时。剡中：剡县界内。剡为始宁南邻，秦置，含今嵊州市、新昌县境，县治在今嵊州城，其南与临海郡始丰（天台县）界，始宁入临海的必由之路。据新昌县旧志载，剡中宿处在今新昌县城关镇，旧有康乐坊，即今旧城中心百货商场附近。时新昌未立县，属剡，新昌县城名石城。从强口至新昌县城水道60里，逆水十多小时，暮宿于此与行程合。又新昌城在天姥山北麓，与下句“明登天姥岑”地理相合。天姥岑：即天姥山，天姥岭，在新昌县城东南，系天台山脉的支脉，具体参见本书前节《始宁墅的远方地理》。《游名山志》“天姥山上长枫千余丈（按：丈应为枝），肃肃临涧水。”当记于这次游时。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盖本于此诗。
14 云霓：云霄，形容天姥山高。浮丘公：即浮丘生，古代仙人，接周灵王太子王子乔上山成仙，故天台山有许多二仙的传说，谢《石室山》诗“总笄羡升乔”，说年少时就有羡慕王子乔成仙的想法。这句是说如果这次真能遇到浮丘公和王子乔，便跟他俩去学道成仙，这样就永远听不到“子徽音”了。
〔读后感〕
粗读此诗，以为是纪游。仔细一想，原来是梦游。与惠连在强中分手时，已将此诗交与他，并命他回会稽后与羊、何共和之，说明在石壁精舍时此诗已经作就，因此，从登舟袂别那一刻起，舟溯剡溪，暝宿剡中，明登天姥，寻迹浮丘，凡此所见所闻皆是未行之前的梦中情景。谢灵运给惠连、羊、何出了一个难题，也不见有共和之作。三百多年后，李白补之，这就是那首很著名的：
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灜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对谢灵运的诗文非常熟悉，非常喜爱，与之声息相通，神交同游。“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在诗中常引谢句。并诗曰“且从康乐游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读谢诗后的即兴之作。李白的这个诗题，就是对谢诗诗题的缩写和翻版。为什么这样说呢？两相一比就明白：
一、谢诗登临海峤，上天姥岑，未游似游，实是梦中仙游，故李白取其意曰“梦游天姥。”
二、谢诗与惠连告别又命羊何和唱，岂非留别吟作，故李白称其为“吟留别”。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不仅诗题仿谢，诗的内容也依同相对。“越人语天姥”无疑是指谢灵运和他的这首诗。谢入籍会稽，自称越客，而是诗即为吟天姥之作，天姥之名亦始见于是诗。李白即以此句为宗旨，铺张全诗之内容，且二次提及“谢公宿处”和“谢公屐”。写剡溪、天姥形势，都能从谢诗和《山居赋》中找到出处。李白写到“谢公宿处”后，便“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进入“千岩万转路不定”的剡溪九曲。“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的剡溪形胜和《山居赋》“电击雷崩，飞流洒漾”有异曲同工之美。尤在“倘遇浮丘公”这点上，李白与之共鸣，故仙人从天而降，列队相迎，鼓瑟齐奏，备之车马，飘飘然魂入云霞，便拂袖宦海，骑白鹿，随谢公，访名山……
是谢灵运梦游天姥，李白跟着谢灵运梦游；是谢灵运吟留别，李白随之与其和唱。即使是李白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也是从谢灵运“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和《游岭门山》“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中点化出来。
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
南州实炎德，桂树凌寒山①。
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②。
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遁贤③。
险径无测度，天路非术阡④。
遂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⑤。
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⑥。
图牒复磨灭，碑版谁闻传⑦。
莫辩百世后，安知千载前⑧。
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⑨。
恒充俄顷用，岂为古今然⑩。
〔题解〕
《文选》李善注：
谢灵运《山居图》曰：“华子岗，麻山第三谷。故老相传，华子期者，禄里弟子，翔集此顶，故华子为称也。”
《山居图》仅见于《文选》善注。所言华子期的故事凿凿，不会是空穴来风，故谢灵运有《山居图》不该怀疑。诗家多将此诗系于临川郡南城县，盖由于谢灵运曾为临川为内史，且游过南城县，县内又有麻姑山。其实，各地都有麻姑的传说，不能因此而定。既然事备《山居图》，华子岗定在始宁墅附近。元朝辛文房撰《唐才子传》录道人灵一云：
一公，剡中人，童子出家，瓶钵之外馀无有，天姓超颖，追踪谢客（按：灵运小名客儿），隐麻源第三谷中，结茅读书。
可以证明麻源第三谷在剡县境内。据反复思考，华子岗即今覆卮山，理由如下：
一、覆卮和华子的越语读音相同，系同音易名而已。
二、覆卮之名出自谢灵运，说他游此山时，饮酒毕，覆卮于此，故而为名。今山顶有覆卮岩，高三米余，极似到覆的古杯。
三、《水经注》云壇讌山顶有十二方石，为诸仙所憩讌。覆卮山顶平旷半亩，沿周壘石密布，如桌如椅，自古便有仙人宴集之说。
四、覆卮山海拔861米，为始宁县之最高峰，车骑山为其支脉，与诗中“群峰首“相合。
五、覆卮山下的前岗村附近有麻地、下麻田，近处有花山、花尖山、化子岗等地名山名，与麻源、华子等读音相仿。
六、剡人灵一法师，寻迹谢灵运，结庐麻源第三谷，正与谢灵运《山居图》所云同。《山居赋》“讯丹砂于红泉，“自注”即近山之所出。诗中也有“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与之相合。
七、诗云“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湲。”潺湲即潺湲洞，在余姚市梁弄镇南八里的三菁，为四明山九胜景之一，唐陆龟蒙、皮日休九题和唱，其中，陆龟蒙《潺湲洞》：“何人乘月弄，应作上清吟”。印证了谢灵运诗中的“乘月弄潺湲。”
从覆卮山到潺湲洞三十余里，为谢这次远游的一个景点。从《山居赋》近东、远东二节的内容看，他还到过黄竹、四明、方石，三菁、太平，直至馀姚，认为《山海经》的浮玉山、具区，在“今馀姚鸟道北禾山与具区相望，即浮玉也。”覆卮山仅是这次远游中的一站。时间在第一次归隐期间。
〔诗注〕
①南州：长江以南地区。炎德：夏天。夏为火，火为德。凌：据高凌下。寒山：山上很寒冷，指华子岗。《楚辞·远游》：“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本意是南方炎热，所以冬天的桂树依然茂盛。谢灵运说的则是另外一种自然现象：山高则寒。此句用自然哲理，说华子岗很高，岗上长满了茂密的桂树，虽然是夏天，依然使人觉得阴森、寒冷。此句与其《登庐山绝顶望诸峤》诗“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意同。覆卮山为太平山的西峰，齐孔稚圭《游太平山》诗“寒岩留夏雪”，亦可作本句的注释。
② 铜陵、红泉：《文选》李善注：谢灵运《山居赋》曰：“讯丹沙于红泉。灵运自注云‘即近山之所出’。然铜陵亦近山。”四明山有丹山赤水之称，谢诗以铜陵为丹山，红泉为赤水，皆在山居之远东。近人多注铜陵为临川郡南城县之铜山，与诗本意也不合。
③ 隐沦客、肥遁贤：泛指华子岗一带的名贤隐士。据王宗羲《四明山志》，覆卮山所在的太平山一带，隐士有白君、刘纲、樊云翘夫妇、梅福、杨德祖、于吉、虞洪、葛洪、郗超、谢敷、孙绰……自汉至晋素为隐逸栖盘之处。
④ 险径：《尔雅》“山绝，陉。”形容登山之路险峻。无测度：犹如华山独路，无可测度。天路：通向华子岗的路很高。李善注引汉仲长统《昌言》：“荡荡乎若升天路，而不知夫所登也。”《登石门最高顶》“共登青云梯”，青云梯即天路。非术阡：《说文》：“术，邑中道也。”又曰：“路东西为陌，南北为阡。”指登山不像走平坦道路，山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⑤ 群峰首：覆卮山海拔861米，是始宁县境内的最高峰。《太平寰宇记》、《读史方舆纪要》皆指华子岗为临川南城县西南二十二里的麻姑山，而否定《文选》李善注引谢灵运《山居图》，不知其根据何在。邈若：高远。升云天：曹植《述仙》诗“逝将升云烟。”此句群峰首，升云天，都是形容华子岗之高。
⑥ 羽人：仙人，引《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时仿佛以遥见兮。”丹丘：黄宗羲《四明山志》载：
《神异记》曰：馀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牵三青羊，饮瀑水，曰吾丹丘子也，闻子善饮，常思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给，祈子他日有瓯栖之余，必相遣也。
又《天台山记》“丹丘出大茗，服之羽化”（引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羽人：《四明山志》又曰：“汉刘纲、樊夫人，弃官学道，师事白公，道成而飞举于此，故（大兰山）又名 仙山。”《山居赋》“远东”之太平，三菁为是诗游处，曰“诸山并见图讳，神仙所居。”徒空筌：筌，竹片编制的捕鱼器具，园筒形，竹片间留空隙，上下都空，扑入水中，如有鱼入其内，必撞筌，凭手感知筌内有鱼，伸手捉之。此句是以竹筌中空空无鱼，比喻天台、太平山上已经找不到神仙的遗迹。登岗顶后继续朝太平山走，感到传说中的丹丘、刘、樊夫妻等仙人的遗迹早已不见了。
⑦ 图牒：图书谱牒。复磨灭：华子期和丹丘、刘樊等传说已经渐渐消失。碑版：刻有文字的碑和岩上石刻一类，或曰金石。谁闻传：再也听不到传说。此联说华子岗的民间传说虚无渺茫，图牒碑版都找不到文字记载。
⑧ 百世后、千载前：古往今来的神仙故事谁也辩不清是真是假。
⑨ 独往：李善注引汉淮南王《庄子略要》：“江海之人，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者也。”又引晋司马彪注：“独往，任自然，不复顾世也。”潺湲：即潺湲洞，在今余姚市梁弄镇南八里，旧传白君居此，刘樊夫妻拜为师，名白水冲瀑布，旁刻潺湲洞三字，事备黄宗羲《四明山志》甚详。此句是说，游毕华子岗后，继续独往而行，估计到潺湲洞时，月亮已经升起，故云“乘月弄。”唐陆龟蒙独解谢诗之意，故其《潺湲洞》诗云：“何人乘月弄。”潺湲洞是前句独往的目的地，故不能作水潺潺而流的样子。
⑩ 恒充：常备。俄顷：一忽儿。古今：《庄子·外物》：“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李善注：“言古今之独往，必轻天下，不顾于世；而已之独往，常充俄顷间，岂为尊古卑今而然哉。”谢灵运即此意，以为独往古今皆然，不应有尊古卑今之说，这是为游览山水寻找理论依据。
七夕咏牛女
火逝首秋节，明经弦月夕①。
月弦光照户，秋首风入隙②。
陵风步曾岑，凭云肆遥崖③。
徙倚西北庭，竦踊东南觌④。
纨绮无报章，河汉有骏轭⑤。
〔题解〕
七夕，农历七月七日夜，旧时节日，又名七巧、乞巧。传说此夜天上的牛郎织女在银河相会。周处《风土记》：
七月七日，其夜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河鼓（按：牵牛）、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有耀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而愿乞富乞寿，无子乞子，唯得乞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颇有受其祚者。
此诗作于元嘉三年（426）七巧夜。是时，谢灵运应文帝诏为秘书监，经范泰等好友相劝后决定去京。时惠连在始宁墅，和唱《女夕咏牛女》，中有“昔离秋已两，今聚夕无双。”前句说谢灵运从永嘉归已过两秋七夕，后句说今后两人就不能在一起渡七夕了。又谢灵运诗“徙倚西北庭，竦踊东南觌。”西北示京都，东南指始宁，意思是今后分居两地，只能倚门相思了。
此诗作于始宁墅临江楼。诗中“陵风步曾岑，凭云肆遥崖”，曾岑即《山居赋》之曾山、曾峰。步，走在曾山的岭上，即临江楼至南山精舍的敕书岭。遥崖即曾峰。惠连诗“蹀足循广除，瞬目曾穹。”与谢诗对，循广除，即沿敕书岭拾级而上，曾穹即曾峰。曾虽可作“层”解，但此指曾山，与《过始宁墅》“筑馆基曾巅”同，是专有地名，决不可因字望义错解诗意。
〔诗注〕
① 火：星名。也称大火，即心宿二。《诗·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七月秋之首，故云首秋节。七夕上弦月，故云弦月夕。点明诗题“七夕”。
② 光照户，风入隙，点明夜临，开始出门登岭。
③ 陵风：迎风而行。曾岑：岑，小而高的山，曾岑指曾峰，即今车骑山，为始宁庄园的主峰，海拔311米，在临江楼南，《山居赋》“罗曾崖于户里”、“仰眺曾峰”、“三转曾山”，皆指此。凭云：高眺。肆遥崖：仰眺曾岑。
④ 徙倚：留连绯徊。竦踊：踮脚盼望。西北庭、东南觌：指两人分离后，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只能苦苦思念而已。此句引陆机《拟迢迢牵牛星》诗“牵牛西北回，织女东南顾。”暗示建康和始宁二地。
⑤ 纨绮：指洁白的丝织品。无报章：《诗·小雅·大东》：“跋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指织女长期不得与牛郎相会，心烦意乱，织不出好看的花纹。又《古诗十九首》之十：“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反映离情之苦。河汉：天上的银河系。骏轭：骏，指牛郎。轭，牛脖子上轭头。此句说织女为什么无报章，还因为心痛天天在架轭耕作的牛郎。以离情之苦衬两情相契之深。
〔诗考〕
据谢惠连《七夕咏牛女》诗共十联，可见谢灵运此诗下五联缺，是为残篇。现附惠连诗以资借鉴。
落日隐檐楹，升月照帘栊。
团团满叶露，淅淅振条风。
蹀足循广除，瞬目目丽曾穹。
云汉有灵匹，弥年阙相近。
遐川阻妮爱，修渚旷清容。
弄杼不成藻，耸辔骛前踪。
昔离秋已两，今聚夕无双。
倾河易回斡，款颜难久悰。
沃若灵驾旋，寂寥云幄空。
留情顾华寝，遥心逐奔龙。
酬从弟惠连
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①。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②。
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③。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④。
心胸既云披，意得咸在斯⑤。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⑥。
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⑦。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⑧。
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⑨。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⑩。
倾想迟嘉音，果枉济江篇11。辛勤风波事，款曲洲渚言12。
洲渚既淹时，风波子行迟13。务协华京想，讵存空谷期14。
犹复惠来章，只足搅余思15。倘若果归言，共陶暮春时16。
暮春虽未交，仲春善游遨17。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18。
鸣嘤已悦豫，幽居犹郁陶19。梦寐伫归舟，释我吝与劳20。
〔题解〕
元嘉七年（430）仲春，谢惠连离上虞去建康出任司徒彭城王刘义康法曹参军，谢灵运赴上虞为其送行。惠连乘萧曹古运河至永兴（今杭州市萧山区）西陵渡，遇风不得济，驻舟而宿，思念族兄灵运，作《西陵遇风献康乐》寄之：
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发。趣途远有期，念离情无歇。
成装候良辰，漾舟陶嘉月。瞻途意少悰 ，还顾情多阙。
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坰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
凄凄留子言，眷眷浮客心。回塘隐舻，远望绝形音。
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悲遥但自弭，路长当语谁？
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
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
浮氛晦崖，积素惑原畴。曲汜薄停旅，通川绝行舟。
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
西瞻兴游叹，东睇起凄歌。积愤成疢痗 ，无萱将如何？
仲春末，谢灵运作《酬从弟惠连》赠答。有将此二诗系于元嘉六年（429）的，如丁陶庵、郝立权、郝昺衡三人所作的《谢康乐年谱》、叶笑雪《谢康乐诗注》等，以为惠连父方明元嘉三年（426）卒会稽，丁优服阕当在元嘉六年。可在这时，有人告惠连在服丧期间赠与郡吏杜德产五言诗十余首，且留行于世，文帝废塞不诏，后经尚书仆射殷景仁奏文帝，说诗系惠连儿时所作，文帝便应通之，故推迟了入仕时间，于元嘉七年春方赴京任职。
〔诗注〕
①寝瘵：卧病。《尔雅》“瘵，病也。”谢：谢绝。人徒：众人。此句指断绝与世人的往来。昙隆死，惠连去，这时谢灵运的确很孤独。灭迹：《老子》“行则灭迹，立则隐形。”把自己隐蔽起来，不使人知其行踪。入云峰：谢灵运诗中常用“高栖”、“披云”、“高馆”、“云际”来代指南居石壁精舍，因此居在海拔200多米的谷源，与剡溪边上的桐亭楼、临江楼相比，可谓高入云霓了，因而，凡此类词者，皆指南居石壁精舍。此句点明作诗地点。
②岩壑：山岩河谷，亦指石壁精舍。寓耳目：听到的看见的只有寂静的山水。欢爱：亲朋好友，此指惠连。隔：分离。音容：声音容貌。此联说身寓山水，亲朋皆绝。
③赏心：与友好以心相赏，推心置腹。长怀：经常怀抱的心愿。莫与同：但事与愿违，一个一个离我而去，莫与我同。有以为此句是在思念刘义真，乘惠连去都而恨莫与同去，这样的理解实在有些牵强附会，与谢灵运此时此地的心境相背隔。莫与同，指莫与我同，非莫与他同。
④末路：路之末为尽头，指人生的尽头，此指去官归隐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值：相遇。令弟：对惠连的美称。开颜：心花怒放。披心胸：畅所欲言。
⑤此联说与惠连相交是二次归隐来最得意的事。如下回忆两人相处时的情景。
⑥凌涧：跨溪涉水而行。寻：造访。我室：谢灵运居处。散帙：散，打开，帙，书的封面，意开卷而读。问所知：你问我答所知。江淹拟《谢法曹惠连赠别》“点翰咏新赏，开帙莹所疑”即拟此句。
⑦ 夕虑、朝忌，月流、日驰，沉醉于情，怨时间过得太快。引惠连《泛月归出楼中望月》“晤言不知罢，从夕至清朝。”
⑧悟对：你问我答，相互切磋。无厌歇：因为所喜不厌，故从无止境。此联与上二联说惠连从灵运学，用力之勤，二心之契，不能把悟对仅仅理解为晤面、相会，仅仅是相聚次数多。聚散：聚而复散。这是一个转折句，前面是美好的回忆，因为分离，勿尔悲伤，故引出下一章的离情告诉。
⑨分离：惠连诗“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坰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西川：西晋会稽内史贺循疏凿萧山、绍兴至曹娥江的运河，西川即指此河。谢灵运送惠连至曹娥江与萧曹运河相接处，此处为水陆交代处，有野亭馆，供旅客告别时饯宴。惠连诗中的澄湖，指运河两岸的镜湖水网区，萧曹运河实际是穿通于三百里镜湖中的一条航运通道。回景：回身而归。东山：凡谢灵运诗文中的东山都指其山居，并非后人所说的谢安东山。
⑩ 别时：西川分别时。别后：归到石壁精舍。悲已甚、情更延：离情倍增，经久不能忘怀。
11倾想：倾心而思，一心一意的想念。迟：等待。嘉音：好消息。意谓日思夜想的盼早日接到来信。果枉：枉，敬辞，谓枉寄。济江篇：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
12 辛勤：旅途辛苦。风波事：惠连诗中“伫楫阻风波。”款曲：深情厚意。洲渚言：和惠连诗中“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
13 此句承上，宽慰惠连风波所阻的焦急心情。
14务协：务必协力。华京：京华，指京都建康。想：有特定含义，指彭城王的意图。谢灵运勉励惠连要务协彭城王，按其意志行事。讵存：岂可存旧时之想。空谷期：未仕时遨游山谷的自由自在。意在告诫惠连，不可放诞，以防疏勿致罪。
15 惠来章：点题《酬从弟惠连》。只足：只能增添。搅：搅乱。余思：多余的想法。既表示关怀，又告之耽忧。
16 果归言：惠连诗中没有言归之句，此为谢灵运的心愿。共陶：同乐。虽分离两地，仍可自得其乐。
17 承上章，又和惠连诗“仲春尚未发。”意思是说，仲春和暮春相交的季节，是春游最好的辰光。
18萼：花苞，此句说山上的桃花已经开放。蕨：《毛诗》义疏：“蕨，山菜也，初生紫色。”多年生蕨草，茎一年枯荣，乡人叫浪蕨，遍野密集生长，风吹起浪。分大浪蕨、小浪蕨，大浪蕨根可制淀粉。春天破土抽茎，叶在茎端紧卷，采而可菜，《从斤竹越岭溪行》“攀林摘叶卷，”即此。紫苞：蕨叶开放前的嫩苞。
19 鸣嘤：《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悦豫：欲耳。幽居：离群索居。郁陶：虽然花香鸟语，春色宜人，但仍然心情郁闷。
20 梦寐：梦寐以求。伫：等待。归舟：乘舟而归，释：解除。吝：《易·系辞上》：“悔吝者忧虞之象也。”愁眉不展的样子。劳：《毛诗》“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劳人，劳心。此句正好与惠连诗中“无萱将如何”相呼应。
惠连至京后，有信或诗致谢灵运，故又作答：
怀人行千里，我劳盈十旬。
别时花灼灼，别后叶蓁蓁。
石门新营所住 四面高山
回溪石濑 修竹茂林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①。
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②。
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③。
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④？
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樽⑤。
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⑥。
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⑦。
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⑧。
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⑨。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⑩。
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11。
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12。
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15。
〔题解〕
石门楼是继石壁精舍建成后，谢灵运南居的又一幢新楼，建于元嘉七年（430）冬，与石壁精舍栋接阶连。事记《昙隆法师诔·序》曰：
及中间反山，成说款尽，遂获接栋重崖，俱挹回涧，茹芝术而共饵，披法言而同卷者，再历寒暑。
昙隆，庐山高僧，早年住始宁县徐支山精舍，谢与之共游嶀嵊。元嘉五年（428）春，谢灵运“谢病东山”，邀至石壁精舍宣经举斋，主持佛事，结为深交。元嘉七年（430）夏斋毕，昙隆回庐山辞行，回来后准备长住石壁精舍。然精舍虽有僧房，而非僧人久住之所，故谢灵运在石壁精舍旁再造一栋新房，供自己和昙隆居住，这就是《诔》“成说款尽，遂获接栋重崖”的意思。这栋新房就是诗中所说的“石门新营。”谢灵运《游名山志》：“石门山，两岩间微有门形，故以为称。”又“石门涧，六处石门。入两山口，两边石壁，右边石岩，下临涧水。”石壁精舍开门便对石门山，故新居以石门名之。遗憾的是，昙隆得暴病死于途中旅馆。十一月，谢灵运得死讯，诗中“美人游不还”指的就是昙隆，故通篇都是追悼之辞。
题中“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指石门楼地理环境，与《登石门最高顶》诗“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基阶。”可资互比。
〔诗注〕
① 跻险：攀登险峻的山谷。筑：新建。幽居：王充《论衡》“幽居静处。”地处山区幽深的居处，指新营石门楼。披云：云雾缭绕，形容地势高。卧石门：自己居住在新建的石门楼。此联点题：石门新营、住、高山。
② 苔滑：孙绰《游天台山赋》：“践莓苔之滑石。”谁能步：行路难。葛弱：葛藤嫩脆。扪：握持。此联写谷道崎岖，说明新营石门楼路的艰难。
③ 袅袅秋风过：《楚辞》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形容风吹树木的样子。萋萋青草繁：《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此联说秋风过，春草繁，时流物换，焦急等待。
④ 美人：思念的好友，指昙隆。游：出外旅游。不归：没有归来。佳期：预先约定的归期。《山居赋》“指东山以冥期，实西方之潜兆。”自注“昔告离之始，期生东山，没存西方，相遇之欣，实以一日千载，犹 慨恨不早。”何由敦：不能再相会。此联引《楚辞》“望美人兮未来”，“佳期兮夕张。”
⑤ 芳尘：庾阐《扬都赋》：“结芳尘于绮疏 。”凝瑶席：精致的坐席结满了灰尘。清醑：清流的美酒。满金樽：盛满酒的器具。此联说，美人久久不归，坐席上结满了灰尘，满杯的美酒依旧一点不少的摆在那里。说明谢灵运曾设灵堂祭祀昙隆。
⑥ 洞庭：《楚辞》屈原《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叶下。”原指洞庭湖。空波澜：徒劳的翻滚波浪。桂枝徒攀翻：《楚辞》屈原《九歌·湘夫人》：“攀桂枝兮聊淹留。”此联借屈原笔下永远不归的湘夫人，不管怎么等待都是徒劳的。
⑦ 结念：凝结思念。属：接连不断。霄汉：云天。孤景：单身只影。莫与谖：不能忘怀。此联说对美人思念属云天，望眼欲穿，友人的孤独身影永远不能忘怀。
⑧ 俯濯：俯身洗涤。石下潭：指康乐弹石和谢岩潭。宋高似孙《剡录》载：“县北十五里（按：指仙岩镇至谢岩村的里程）有谢岩，灵运游此，四顾放弹丸，落此为祠。有大石如弹丸。”王（按：十朋）公《嶀山赋》曰：“灵运弹飞岩障，慕此堪栖。”此石此潭今在离谢岩村400米的强口涧中，为谢灵运潭中沐浴、石上弄月一个观景点，村民叫康乐弹石，谢岩潭，一直像神物那样的保护着。
⑨ 早闻夕飙急：夕飙，晚间的谷风。因为山谷深峭，太阳落山得早，晚风就早早的飙起。晚见朝日暾：同样的原因，早上的日出也见到得迟。早闻、晚见表现了地理和气候之间的相互关系，极富自然哲理。
⑩ 崖倾光难留：山谷两岸岩壁峻峭，阳光留不住，夜幕早早的降临。林深响易奔：狭谷中的森林风涛，声音急促奔腾。难留、易奔，又是地理形势对光和声的应响。这二联中的早、晚、难、易，充满哲理性，既用哲学手段提示了自然规律，也以此来寄托友人飘忽而去易奔难留的哀思。谢灵运用哲理描绘自然，很受后人赏识，如张籍的名句“鸟鸣山更幽，蝉噪林越静”即从谢灵运这四句诗中点化而来。
11感往：回忆和昙隆一起生活的二年经历，可参阅《昙隆法师诔》。虑：心情，思虑。有复：返来复去的思念不止。理来：按理而论，昙隆早该回来了。情无存：人死了，万物皆空，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只留下痛苦的思念。
12日车：《庄子·徐无鬼》：“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古人将太阳运行不息，喻为日车，如杜甫诗“日车隐昆仑，鸟雀噪户牖。”“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营魂：《楚辞》屈原《远游》：“载营魄而升霞，掩浮云而上征。”说人死后，魂魄往天上升霞，穿过浮云，上征天堂。《后汉书·寇恂传》：“不胜孤死首丘之情，营魂识路之怀。”说人死在外面，营魂会回来。嵇康《咏怀》“身死魂飞扬”。《昙隆法师诔》“魂气随之，延陵已了。”营魂指人死后漂泊中的灵魂，不能作人的精神，魂魄解释。此联是说，恨不能乘日车而去，慰劳昙隆游离于旅途的营魂，将它引回石门楼，表示对死者感情的激烈冲动和高度暴发，可为悼亡诗中的经典之句。
13众人：普通人，俗人。智者：有文化的聪明人。即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此句说痛失知己的苦衷，类似司马迁《报任安书》：“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的心情完全一样。
石门岩上宿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①。
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②。
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③。
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④。
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⑤。
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⑥。
〔题解〕
谢灵运《山居赋》曰“南北两居”，北居始宁墅，南居石壁精舍，他常往来于两居之间。其中有三首诗是纪游来回南北两居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和《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是从南居石壁精舍还北居始宁墅临江楼，另一首则是从北居始宁墅临江楼还南居石壁精舍的石门楼，这就是此篇《石门岩上宿》。有的题《夜宿石门》。诗题有点费解，加之诗中有“弄此石上月”，有的误以为谢灵运夜里睡在石门山的岩石上。其实题中的石门岩就是石门山，宿处即南居石壁精舍新筑的石门楼，在今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谢岩之名即由此点化出来。
谢灵运不直接写出楼、馆、新营等，约是为了避免与其它诗题重复，况且一个“宿”字，也已交代了住在楼馆里。再则诗中“朝搴”、“暝还”，其行程也交代得够清楚的了。
〔诗注〕
①朝：清早。搴：拔。苑中兰：北居临江楼花园里的兰花，可参见《田南树园激流植援》诗的题解和诗注。会稽山、四明山产兰花，以春兰居多，蕙兰次之，不乏名品。此句引《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仅引“朝搴兰”三字，并非乔木的木兰，更非水中的泽兰。畏：敬辞，可敬可畏，取《论语·子罕》“后生可畏”和《礼记·曲礼上》“畏而可爱”意，不可作担忧、害怕解。霜下歇：春兰花在春节前后斗霜而开，香满群山，人皆爱其骨格，列在“梅兰竹菊”之中。兰耐寒，霜不能将其欺，故歇不可作被霜摧残解，应如颜延之《和谢监灵运》诗。“芬馥歇兰若，清越夺琳珪。”作散发芬芳解。诗人爱兰，故搴而移栽南居。
②暝还：夜归。云际宿：形容石门楼海拔高。袭用《楚辞·九歌·少司命》：“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弄：玩耍。石：康乐弹石，在谢岩村下400米的强口涧中，系从山坡上剥落下来的一块巨岩，覆于涧中，乡人传为谢灵运“弹飞岩障，落此为祠”，故又名弹丸石。涧水从石上流，已将石侵蚀为二，石下即为谢岩潭。此句是说，明月东升，洗涤完毕，享受在此石上赏月的闲情野趣。与《石门新营所住》“俯濯石下潭”相同地点。康乐弹石和谢岩潭今尚在。
③石上弄月，获得视觉的美感，听鸟鸣归窠，夕飙林涛，获得听觉上的美感，皆真实生活中反复体会到的感性真知，故能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本真美，写出浑朴自然清爽静谧的意境，为后人所称道。
④异音殊响：指鸟鸣声、林涛声、流水声等各种不同的天籁之音。同致听、俱清越：都很好听。诗人一边在石上赏月，一边陶醉在林涛水声的美好音乐中，体晤回归自然的真谛。忽然间，一种孤独的愁苦袭来，故引出下几句孤叹。
⑤妙物：眼前即兴看到听到的美景。莫为赏：没有人一起来共同享受。芳醑：香醇的美酒。谁与伐：也没有人和我一起来品尝。诗人的处境是十分矛盾的，一会儿兴致勃勃的沉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忽然间想起一个个离去的友人，又感到孤独的凄冷，真所谓万事不能两全。
⑥美人：离去的好友。竟不来：终于没有来。诗人已经知道美人不会来了，和《石门新营所住》诗一样，已知昙隆园寂，故用一个“竟”字。阳阿徒晞发：《楚辞·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诗人无可奈何，心绪惆怅。
〔读感〕
“畏彼霜下歇”，粗看似乎担心兰花遭受严霜的侵袭，但谢灵运的诗往往要细品才能领晤个中真意。兰花是耐寒植物，却却在霜季开花，寒时移栽，诗人爱其斗霜争艳的本性，才是此句的本意。
“弄此石上月”，粗看好像在低头观赏月光映在石上的树影竹阴，实质是坐在石上观赏明月，而“此石”却与诗人的生活紧密相连，不是遍山皆有的一般岩石，是一个特定的对象物，即康乐弹石。他在这里休闲赏月，沐浴玩猿不知多少次了，几乎连月亮也和他认识了，故两相戏弄，犹如故交，这才写得出互相戏耍的这个“弄”字。白居易说谢灵运诗“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此非虚言，如“此石”，果有其石。但也很浪漫，纪实中不乏精句。
登石门最高顶
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①。
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②。
长林罗户穴，积石拥基阶③。
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④。
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⑤。
活活夕流驶，嗷嗷夜猿啼⑥。
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⑦。
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⑧。
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⑨。
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⑩。
〔题解〕
谢灵运《游名山志》曰：
石门山，两岩间微有门形，故以为称。瀑布飞泻，彤翠交曜。
石门涧，六处石门。溯水上，入两山口，两边石壁，右边石岩，下临涧水。
石门山是会稽山脉伸向剡溪的一条支脉，山从岭头山西来，经石门岭而入。西有石门涧与岭头山为界，北与嶀山以强口涧为界，东临剡溪与嵊山对，南则为嵊县组玄武岩台地。山岭呈南东走向，长约10公里，最高峰名风门岗，海拔691米，在天竺寺和塘丘村间。石壁精舍在强口涧源头，其西、南即为石门山，去最高顶风门岗水平距离3000多米，比高470米。石门山为谢灵运游历之所，可说屐迹皆遍，《山居赋》载其曾与昙隆“往石门瀑布中路，高栖之游”。高栖者，即石壁精舍。从诗中“惜无同怀客”看，这次是孤游，时在元嘉七年或八年（431）暮春三月。
〔诗注〕
①晨：早晨。策：手杖。谢灵运有关节炎等脚疾，《答范光禄书》：“灵运诸脚疾，此春更甚忧虑。”柱杖登高，毅力可敬。寻：陆机《悲哉行》：“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意攀援。绝壁：非常峻峭的岩壁。此指石门最高顶又高又陡。夕息：傍晚归来。山栖：归石壁精舍新建的石门楼。参见《石门新营所住》诗注。谢诗首联通常点名来去地点和时间，此诗即指早晨从石门楼出发，登石门山最高顶风门岗，傍晚归石门楼，一天的游程。
②疏峰：远远的山峰。石壁精舍在石门山、嶀山包围中。抗：与之相对。高馆：石壁精舍在海拔200余米的深山中，故称高馆。对岭：石壁精舍与山岭环对。临：相依临。回溪：弯弯曲曲的溪流，指石门涧。
③长林：高高的树林。罗：列、包罗。户穴：房子的门和窗，指居所为高林所蔽。积石：许多石头。拥：堆垒。阶基：房屋的地基和石阶。此联和上联即前诗《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要》诗的题意，点明居所周围的地形地物和地理环境。
④连岩：出门登山，一路岩石裸露。觉路塞：路不顺畅，时断时续。密竹：茂密的竹林。石门山的山谷中到处是密集丛生的野竹。使径迷：使道路迷失方向。此联登岭。
⑤来人：往上登称来，谢灵运自指。忘新术：记不住新路。去子：登山后回去，亦自指。惑故蹊：看不清刚走过的道路。此联下岭。联系上联“觉路塞”、“竹径迷”，说没有固定明显的路，登山上下都是依稀野径。
⑥活活：《诗·卫风·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水流声，音锅锅。夕流驶：夕，傍晚，山涧流淌发出锅锅的响声。嗷嗷：音叫叫。《楚辞》：“声嗷嗷以寂寥。”夜猿啼：归已黄昏，听到猿叫叫的鸣声。夕，傍晚，点明归来的时间，与出发时的晨 相对。锅锅水声，叫叫猿鸣，是大自然中最原始的声音，以衬托石门山的寂静。
⑦沉冥：沉默幽冥，指诗人孤独寂寞的处境。岂别理：不改操守。《汉书》卷七二载杨雄赞严君平“……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湛冥即沉冥。守道：《尸子》：“守道固穷，则轻王公。”指坚持自己的信仰。自不携：自，顺其自然。不携，不离弃。此联谓坚持操守，不改独来独往的本性。
⑧心契：用心相契。九秋：秋季九十天。干：挺拔的树干。目玩：观赏。三春：春天三季。荑：初生的嫩叶。此联说，秋天过后，树叶凋落，而枝干格外挺拔。春天来了，又会长出生气勃勃的嫩叶。有点“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感觉，故能操守不携，心契秋干，目玩春荑。此时，诗人用一种积极的姿态向往未来。
⑨居常：把握住平常心，便可知足，知足便乐见其终。《列子·天瑞》载荣启期答孔子问曰：“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待终，尚何忧者。”处顺：《庄子·人间世》：“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像万物消荣一样，生老病死，皆为自然规律，应顺其所为。这是以老庄无为而治的观点来对待人生。故安排：《庄子·大宗师》：“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意谓听凭推移，进入与大自然融而为一的寥廓境界。此联按今人说法，叫做想通了，一了百了。
⑩同怀客：陆机诗“感念同怀子。”指观点相同的知音。青云梯：郭璞《游仙》诗：“安事登云梯。”指登天之路，有登山寻仙问路天庭的意思。但谢灵运的本意是形容石门山高，并表示以游览山水处顺安排，居常待终，用以表白他的山水之志。
〔读感〕
这是一篇寻常的登山之作，然“共登青云梯”一句却为李白等后辈所倾倒。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好像跟在谢公的身后登山一样。李白时，谢公屐恐怕早已绝迹了，但在李白的心中谢公所践的屐痕到处都在，成了他登蹑的动力。李白曾经三次游览剡中，相当熟悉剡中山水。但历史沧桑，必竟淹没了太多的文化，李白的诗中，一方面明确指出了“明月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即谢灵运的北居始宁墅，但当他乘舟剡溪路过强口，与石门山擦肩而过的时候，已不知谢公石门为何物了。当他游毕瓯江青田县石门洞后，一句“康乐游石门”，竟把真正的谢公石门打入另册一千二百多年。谢灵运做过永嘉太守，往复瓯江，有没有游过青田石门洞不得而知，但他笔下的石门山、石门涧、六处石门、石门瀑布、石门最高顶、石门楼等都在他的南居石门山，读其诗文，自然可知。近在石门最高顶咫尺的塘丘村，一直以谢公为尊，为纪念其登山，取“共登青云梯” 句，在村中筑登云馆、梯云桥以资纪念，事备清光绪《剡北唐丘李氏宗谱》，今馆废桥存，而乡人于事不忘。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朝旦发阳崖，景落息阴峰①。
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②。
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③。
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灇④。
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⑤。
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⑥。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⑦。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⑧。
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⑨。
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⑩。
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11。
〔题解〕
《游名山志》云：
从临江楼步路南上二里余，左望湖中，右傍长江也。
早晨从南居石壁精舍出发，傍晚回到北居始宁墅临江楼。但此诗不记整个游程，只记从始宁墅南界的三洲舍舟登岸，在南山上瞻眺三洲景色，然后经北山敕书岭，又瞻眺太康湖。其所走路线与《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同，然返其道行之。诗题南山，多数理解为南居，不妥。湖，理解为太、小巫湖，也不妥。
〔诗注〕
① 朝旦：早晨。发：出发。阳崖：石壁精舍在始宁墅西南的石门山，始宁墅在其北，故以阳崖、阴峰相称，与山之南称阳，山之北称阴的意思不同，这与规避读者可能导致对诗题中的“南山”误解有关。落景：太阳下山。憩：休息，此指归宿。谢诗的游诗，首联通常介绍行程起始的时间和地点，此诗亦然。
② 舍舟：下船登岸。诗人从石壁精舍出发，经强口涧至剡溪船埠，行程6公里，比高200米，道路艰险。行舟4公里至三洲，为其舍舟处。眺迥渚：眺望相去已远的江中沙洲，此即在南山上瞻眺《山居赋》近南节所谓“会以双流，萦以三洲。”停策：柱杖止步。倚茂松：靠在杆粗的大松树上。此联有点倒置，刚上岸，川渚尚近，怎言“迥”，可调整为“舍舟倚茂松，停策眺迥渚。”
③ 此联写眺渚。侧径、环洲、窈窕、玲珑，指三个沙洲被水分割，形状各不相同，很好玩。
④乔木杪：高大树木的树冠，意思是看过三洲后，继续往前走，就只能俯视山坡上一片绿油油的森林。仰聆：与俯视相对，仰看天色，却听到河水淙淙的声音。一俯一仰，一看一听，路上感觉声色俱佳。灇音淙，指小河与大河交会处，与“会以双流”意合。
⑤石横：岭顶，水在此分流。此即《游名山志》所谓神子溪与斤竹涧的分水岭，故云“南山与宅里山分流。”林密：岭上是片密集的树林。蹊：小路。绝踪：与《登石门最高顶》“密竹使经迷”意同，看不清路往那里去。
⑥解作：《易·解》：“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点明游历时间为惊蛰已过的晚春时分。惊蛰过，雷声作，蛇虫冬眠结束，大地苏醒。竟何感：用反问的形式，赞美春天的美丽。升长：春天，万物新陈代谢，茁壮成长。皆：指万物。丰容：茂盛。《易》“地中有木升丰容，悦茂貌。”为又一个雨后景色。
⑦初篁：笋即将变竹的时候。苞绿箨：笋的壳还是绿色的，没有从竿上掉下来。新蒲：新长的嫩蒲草。含紫茸：新叶上的紫色细茸毛，含是一种观感，《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山水含清晖，”反射出一种光亮亮的感觉。
⑧海鸥：《南越志》“海鸥涨海中，随潮上下。”海潮暗波能到达始宁墅，故海鸥随之。天鸡：山鸡，会稽较多的有竹鸡，雉鸡。弄：玩耍。和风：惠风和畅。此句还产生过一个故事：唐李泌知举进士，以谢诗《天鸡弄和风》为诗题，有人问：《尔雅》天鸡有二，不知那一种才是呢？《尔雅》之天鸡亦即山鸡。为与“海鸥”对，故而云天鸡。
⑨抚化：《庄子》郭象注：“圣人游于变化之涂。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指世界万物千变万化，只要用心相赏，永远也不会满足。览物：观赏景物。眷弥重：越观赏对大自然的感情就越深。这是诗人游览山水获得的切身感受。
⑩ 去人远：友人一个个离去。莫与同：独在山中，不再有人一起遨游山水，同住共生。苦思的去人中以惠连、昙隆二人为最。
11 孤游：承上句“去人远”。情叹：发于肺腑的感叹。赏废：兴赏山水的志趣不同。理谁通：寄情山水的乐趣谁能理解呢？有一种山水之志和者甚寡的感叹。
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
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①。
沫江免风涛，涉清弄漪涟②。
积石竦两溪，飞泉倒三山③。
亦既穷登陟，荒蔼横目前④。
窥岩不睹景，披林岂见天⑤。
阳乌尚倾翰，幽篁未为邅⑥。
退寻平常时，安知巢穴难⑦。
风雨非攸恡，拥志谁与宣⑧？
倘有同枝条，此日即千年⑨。
〔题解〕
发，游毕濑三瀑布出发回走。归，回到游濑三瀑布登岸“放舟”的候船处。濑三瀑布，瀑布的名称，诗人游览的地方。有的把瀑布名字叫“归濑”，不妥。从诗中“巢穴难”，“同枝条”二句可以看出，这是谢灵运归隐始宁时的作品，且从“倘有同枝条”看，是孤游，可定在惠连离去，昙隆已故的元嘉七年（430）后。注家一般认为濑三瀑布在离嵊县石门不远处。“濑三”是诗人自己给瀑布取的名字。《山居赋自注》：“漫石数里，水从石上过，故曰濑石上而开道。”可见水从原生岩上流称濑。三，濑的数量。通常濑下有瀑布，瀑下有深潭，所以三濑就有三潭，实际上是一个三濑三瀑三潭的瀑布群。就当时剡县而言，较著名的瀑布有百丈岩、水廉洞、三悬潭三处，邻县有雪窦、石梁和五泄。在名称上与“濑三”相似的当是三悬潭。而且，三悬潭的下游名双溪，与诗题中的“两溪”相合。再则，从诗中行程看，日垂发归，月园入舟，与游三悬潭后到今嵊州市长乐镇上船处，山道三十五里的行程相符。
三悬潭在嵊州市贵门乡，长乐江支流双溪的上游，海拔200多米，因地高又名天星潭，今易名天兴潭，已开发为嵊州的一个著名景点。宋朝时，隐居贵门的给事中李易作《龙潭二首》和《西溪》诗，但此时游者很少，尚未有名。明清时渐为热点，广为吟唱，始有三悬潭之名。如曾任广东封川知县的长乐人钱豫丰《游三悬潭》诗：“峡峭嵌岩潭，水镜悬三面。仰视天苍苍，石窦开一线。恍若巨灵劈，又如女娲炼。飞瀑空中悬，随风散雪霰。”
三悬潭深深的幽藏在狭窄如缝壁高参天的凹谷中，有上中下三潭，潭与潭之间有石濑相连，落差明显，如丝穿珠。从外潭入，一块20多米大小的巨岩覆于潭中，名拜龙石，村民迎龙时在石上焚香拜龙。穿过60多米叠石交错的河谷，达中潭。中潭径50来米，形如胃，水深湛不见底，岩壁环回，道路阻绝。站在潭口，仍看不到里潭，只能见到瀑雾飞扬，喷薄而出，滋润游客。瀑声如雷，震耳欲塞。入里潭须攀岩或从中潭游泳而入，至石濑才能见到从天飞下的一濂飞瀑。中潭和里潭间实际只有十多米长的一条石濑相连，站在濑上如登层楼，瀑沫洒身，冷风洌洌，如入神仙幻镜。里潭是一个半封闭式的井状洞天，四周岩壁回园，仅一口朝外。瀑布高12米，潭径16米，而潭深竟有12米，硬是被瀑水冲蚀而成，活像齐天大圣用通天棍捣出的一眼棒洞，游人莫不叹为观止。三悬潭外还有斤丝潭瀑布，已一并开发为西溪风景区。
〔诗注〕
①日垂：日西沉，点题“发”。放舟，解缆开船，不能作二船相并的方舟解。月圆：圆月当空。点题“归”。诗人游完濑三瀑布，日垂而发，月圆而归，用时空来表示从濑三瀑布到候船处的陆路距离。
②沫江：指两溪，诗人沿两溪回，全诗主要描绘两溪及其两岸的山水风光。沫，瀑沫，郭璞《江赋》：“拊拂瀑沫。”瀑布溅起的泡沫，顺江而流，故称沫江，点明诗人是从瀑布口发归的。免：免除，不必。风涛：风力吹起水面的波涛。此句说，江中的流水虽然波涛汹涌，但不是因为风吹的缘故，而是瀑水在自己的流动中，浪击竦石，故而流沫如花。这完全是瀑水自身的造就，无须凭借风力，故诗中的这“免”字富于自然哲理，揭示了濑三瀑布和两溪自身的力量。涉清：徒涉清流的江水。弄漪涟：弄，玩耍。漪涟：溪水流动的波浪。此句引《诗·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涟漪。”沫江之水怎么还能清流可玩呢？这是古代山溪的原始生态，不像现在的河流被水土流失垃圾污染得混沌沌的，所以这个“清”字，揭示了瀑水不附浊流洁身自好的本质。此联把濑三瀑布和两溪粗犷雄壮清丽纯洁溶为一体，赋予她永恒的自然美。这种品格也是诗人的精神寄托。
③积石：堆积在河谷中的岩石。竦：立。两溪：濑三瀑布所在的溪名，点题名。飞泉：从山坡中飞泻的小瀑布。倒：泼，越语泼水叫倒水。三山：指两溪两岸的山，三山与两溪对偶而已。此联纪实性特强。从三悬潭瀑布顺谷而行，河谷中倒处是竦立的巨石，竖卧相倚，密密麻麻的布满溪中，使流水时隐时现，尤以斤丝潭为最。
④亦既：继续。穷登陟：登上山岗。沿溪走完斤丝潭景点，谷道阻绝，开始往贵门的山岗上走。这是古人游三悬潭的道径。荒蔼：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横目前：呈现在面前。
⑤窥岩：山上的岩壁。不睹景：树林繁密看不到他的影子。披林：覆盖地表的树林。岂见天：枝叶密集得看不见天。前后二句互文，极言林密，遮得连岩和天都看不见。
⑥阳乌：太阳。尚倾翰：翰，羽翅，阳光像鸟的羽毛一样穿透树林的缝隙。幽篁：幽深茂密的竹林。未为邅：《易·屯》“屯如邅如。”意竹林虽密，尚可穿行。此句引《楚辞·九歌·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对兮独后来。”反其意而用之。
⑦退寻：寻求辞退。平常时：和平常时候一样，不足为忧。安知：谁知道呢？巢穴难：《山居赋》：“古巢居穴处曰岩栖，栋宇居山曰山居。”此联说，隐退是平常事，但隐居生活也有其难言处。
⑧风雨：接上句的难处，风风雨雨的。非攸恡：没有什么可以悔恨的。拥志：抱有高尚的志向。谁与宣：向谁去表露心胸。此联说，生活上的风风雨雨没有什么太多的难处，没有知音可以倾吐自己的志趣实在不好受。
⑨同枝条：蘇武《别李陵》诗：“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般。”陆机《赠冯文羆》诗：“拊翼同枝条，翻飞各异寻。”指知心朋友。此曰：这时候。即千年：《山居赋》：“实以一日为千载，犹慨恨不早。”自注指“昙隆、法流二法师也。”怀念与昙隆、惠连等在一起的生活。
〔读感〕
谢灵运在始宁期间的远游诗，留世甚少。从始宁墅出发东游太平、四明仅存《入华子岗是麻源第三谷》诗；南游天台山仅存《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游剡西贵门山也只此一篇。当时在剡西有竺法崇居定林寺，王敬弘、孔淳之两姻亲的精舍，都为谢灵运所深交，但无遗篇。但仅此几篇，也可证明“谢公屐痕遍剡中”这句话了。这里有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谢灵运祖上居上虞几十年，却没有留下他的一篇诗文，今存20多篇全在剡中，岂非谢公与剡溪有缘呼！说有缘也有缘，司马渡江后，他的曾祖谢奕，咸和初为剡令，有德于剡人，《世说新语·德行》载：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按：奕三弟谢安）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耶？”遂遣之。
而祖玄又深入娥江，筑舍剡溪，据剡中神丽，遂为谢灵运所继承。故曰：“谢灵运剡溪人也”。
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并序①
建安末②，余时在邺宫③，朝游夕燕④，究欢愉之极⑤，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⑥，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⑦，二三诸彦⑧，共尽之矣⑨。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⑩，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11，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12。汉武帝徐乐诸才13，备应对之能14，而雄猜多忌15，岂获晤言之适16！不诬方将17，庶必贤于今日尔18。岁月如流，零落将尽19，撰文怀人20，感往增怆21！其辞曰：
魏 太 子22
北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23。
照灼烂霄汉24，遥裔起长津25。
天地中横溃26，家王拯生民27。
区宇既涤荡28，群英心来臻29。
忝此钦贤性30，由来常怀仁31。
况值众君子32，倾心隆日新33。
论物靡浮说34，析理实敷陈35。
罗缕岂阙辞36，窈窕究天人37。
澄觞满金罍38，连榻设华茵39。
急弦动飞听40，清歌拂梁尘41。
何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42！
①魏太子：即曹丕（187-226），曹操次子。东汉建安二十二年（217）被立为太子；二十五年正月，操死，嗣为丞相、魏王，改元延康。同年十月称帝，都洛阳，国号魏。丕酷爱文学，建安中，在魏都邺中（今河北临漳县西南）与王粲、陈琳、刘桢诸文士饮酒赋诗，情意相投，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次盛会。当时曹操忙于军政大事，无暇参与他们的文学活动，丕则成了事实上的文坛领袖。《初学记》卷十引《魏文帝集》云：“（丕）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同作。”即指此。所拟八人中，除曹丕、曹植兄弟外，余六人为“建安七子”，唯缺孔融一人。丕《与吴质书》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这段话引起了谢灵运的共鸣，回忆当年与从兄弟们的乌衣之游，回忆起永初年间与庐陵王刘义真以及颜延之、释慧琳等朝夕相处，以及归隐后与孔淳之、王弘之、戴颙、谢惠连、何长瑜、羊璇之、昙隆等共游山水，文章相会的生活，不免感慨良多，遂拟诗八首以寄其意。
② 此是总序，亦兼《魏太子》诗小序。建安：东汉献帝年号，公元196-220年。
③ 余：拟曹丕自称。时：当时。邺宫，邺都。
④ 燕：通“宴”。
⑤ 究：尽。
⑥ 赏心：以心相赏，谓好友之间推心置腹，尽情倾吐。
⑦ 昆弟：兄弟。这里指曹植。友朋：指王粲、刘桢、陈琳、应玚、徐干等人。
⑧ 彦：对文士的美称。
⑨ 以上几句是说，世上同时享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个方面的人是极少的，而我们昆弟友朋今天都具备了。
⑩ 楚襄王：即楚顷襄王，怀王之子。唐、景：即唐勒、景差，他们与宋玉都是战国时的著名辞赋家。《史记》卷八四《屈原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美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11梁孝王：即刘武，汉文帝次子。初为代王、淮阳王，后徙封梁，是为梁王。大治宫室，聚敛财宝；又喜招延四方豪杰、文士。死后谥孝王。见《史记》卷五八、《汉书》卷四七。邹、枚、严、马：即邹阳、枚乘、严忌、司马相如。他们都是西汉文学家，曾先后游于梁，为梁孝王刘武门客。见《史记》卷一一七《司马相如传》。
12 其主不文：谓梁孝王不爱文学，轻视文人。
13汉武帝（前156-前87）：即刘彻，景帝第九子，在位五十四年。为西汉著名政治家，对文学亦有爱好。徐乐：汉无终（今天津市蓟县）人，曾经与严安、主父偃等上书言世务，被武帝召见，任郎中。见《史记》卷一一二《主父偃传》。
14 应对：对答。《文选》刘良注：“徐乐、东方朔、枚皋，皆武帝文章应对之臣。”
15 雄猜多忌：谓武帝对臣下多猜疑。
16 晤言：晤谈。适：畅快。这句是说他们在汉武帝面前不能畅所欲言。
17 不诬：不欺骗。方将：本义是将要、正要，《诗·邶风·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18 庶：表希望之副词。“不诬”二句是说，“我所述不作诬诳，庶使后代以我今日为贤矣。”（见《文选》张铣注）
19 零落：凋谢，此指死亡。这句是说朋友大多去世了。按阮瑀死于建安十七年（212），王粲、陈琳、刘桢、应玚、徐干等人死于建安二十二年（217）。
20 撰文：曹丕《与吴质书》云：“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意谓将已去世人的作品编定成集子。
21 怆：悲伤。
22 魏太子，即曹丕。此篇无小序，前总序兼之。诗以曹丕口吻写邺下文人相聚的情景。
23 环：环绕。北辰，即北极星。此句本《论语·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百川”二句比喻人心归向曹魏。
24 照灼：闪耀。烂：灿烂。霄汉：指天空。此句承“众星”句。
25 遥裔：遥远。长津：犹长河。此句承“百川”句。
26 横溃：洪水泛滥，比喻天下大乱。
27 家王：曹丕对其父曹操的称呼。拯：拯救。
28 区宇：谓天下。涤荡：平定。
29 群英：众多人才，主要指王粲、刘桢、陈琳等。臻：到。
30 忝：辱。自谦之辞。钦贤：钦敬贤士。性：习性，本性。
31 由来：从来。怀仁：谓思见仁人。“忝此”二句是说，我从来钦慕贤士仁人。
32 值：遇上。众君子：指王粲、刘桢、陈琳等人。
33 倾心：爱慕。隆日新，谓一天比一天深厚。《邻里相送至方山》：“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日新：本《易·大畜》：“日新其德。”
34 论物：谈论事情。靡：没有。浮说：浮浅的议论。
35 析理：论析事理。与上句“论物”互文。敷陈：铺叙，述说。“论物”二句本《庄子·天下》：“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
36 罗缕：罗列缕述。岂阙辞：谓言辞十分丰富。此句极写论析之细致和周到。
37 窈窕：形容深远。究：探求。天人：顺应自然的人。《庄子·天下》：“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唐成玄英疏：“冥宗契本，谓之自然。淳粹不杂，谓之神妙。嶷然不假，谓之至极。以自然为宗，上德为本，玄道为门，观于机兆，随物变化者，谓之圣人。已上四人，只是一耳，随其功用，故有四名也。”所谓“天人”，实际上是道家的形象。
38 澄觞：清酒，佳酿。罍：盛酒器。
39 连榻：谓坐床并靠在一起，极言亲密。榻：坐具。茵：坐垫。
40 急弦：谓节奏急促的乐曲。动飞听：谓乐曲动人，以致连飞鸟也下来听。李善注引《抱朴子》：“瓠巴操琴，翔禽为之下听。”
41 这句是说，歌声高亢悦耳，以致拂动梁上的灰尘。晋陆机《拟古诗》之九：“一唱万夫叹，再唱梁尘飞。”李善注引《七略》：“汉兴，鲁人虞公善雅歌，发声，尽动梁上尘。”
42 信：的确，实在。末二句是说，昆弟友朋相聚在一起很不容易，的确应该珍惜这种欢乐。
王 粲并序①
家本秦川②，贵公子孙③，遭乱流寓④，自伤情多。
幽厉昔崩乱⑤，桓灵今板荡⑥。
伊洛既燎烟⑦，函崤没无像⑧。
整装辞秦川⑨，秣马赴楚壤⑩。
沮漳自可美11，客心非外奖12。
常叹诗人言13，式微何由往14？
上宰奉皇灵15，侯伯咸宗长16。
云骑乱汉南17，纪郢皆扫荡18。
排雾属盛明19，披云对清朗20。
庆泰欲重叠21，公子特先赏22。
不谓息肩愿23，一旦值明两24。
并载游邺京25，方舟泛河广26。
绸缪清燕娱27，寂寥梁栋响28。
既作长夜钦，岂顾乘日养29。
①这首诗写王粲的身世遭遇。清吴汝纶《古诗钞》曰：“诸子中，唯仲宣才高而望重，故康乐首取以自况。”王粲（177-217），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字仲宣。东汉初平元年（190）董卓挟持汉献帝刘协并驱赶洛阳百姓西迁，年仅十四岁的王粲亦随之徙长安。初平三年，李傕、郭汜攻陷长安，粲辗转流徙至荆州，依附刘表十五年，一直不受重用。建安十三年（208）九月，曹操攻荆州，粲改投操。先后任丞相掾、军谋祭酒、侍中。见《三国志》卷二一本传。王粲诗赋大胆触及现实，反映出军阀连年混战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以及给个人造成的种种不幸。他是“建安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
② 秦川：今陕西、甘肃秦岭以北平原一带。这里指长安（今西安市）。
③ 贵公子孙：谓贵族显宦的后代。王粲家世代为豪族，其曾祖王龚官至太尉，祖父王畅官至司空。东汉时太尉与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权力极大。
④ 汉献帝时，王允、吕布杀董卓，而董卓部属李傕、郭汜等又杀死王允等朝官，并屠长安城，关中大乱。王粲逃难至荆州，依刘表。“遭乱流寓”即指此。
⑤幽厉：即周幽王、周厉王。幽王为西周最后一个昏王，荒淫无道；申侯联犬戎、曾等攻杀幽王于骊山。厉王，西周第十代王，暴虐侈傲，拒绝劝谏，命卫巫监视国人，禁止国人议论朝政，国人起而攻之，厉王出奔彘，后死于此。
⑥ 桓灵：即东汉桓帝、灵帝，都是昏君。桓帝（132-167）时，先是外戚梁冀把持朝政，后桓帝联合宦官诛杀梁冀，大权又落到了宦官手里，引起朝野不满。以郭泰为首的太学生数万人联合朝官陈蕃、李膺等反对宦官专权，结果是二百多人遭逮捕，历史上称之为第一次党锢之祸。桓帝死，年仅十二岁的灵帝即位，窦太后临朝，实际操权柄者是窦武；不久，宦官杀窦武及陈蕃等，继续掌握大权，并大肆捕其同党，历史上称为第二次党锢之祸。不仅如此，灵帝和宦官还公开开设官职交易所，标价卖官。加上接连不断的苛捐杂税，弄得民不堪命，于是爆发了黄巾大起义。板荡：《诗·大雅》有《板》、《荡》二首诗，写周厉王无道，后因以“板荡”指政局混乱。
⑦伊洛：即伊河和洛河。伊河为洛河支流，源出伏牛山北麓，在河南偃师县入洛河。洛河为黄河支流，源出陕西省华山南麓，流经河南洛阳，至巩县洛口以北入黄河。这里“伊洛”主要指东汉都城洛阳一带。燎烟：指洛阳被焚事。东汉昭宁元年（189），凉州豪强董卓带兵入洛阳，废少帝，立献帝，把持朝政；袁绍、曹操遂起兵讨董。初平元年（190）春，董卓胁迫献帝和百姓迁往长安，同时焚烧洛阳城。
⑧函崤：指函谷关、崤山，均在河南省西部。东汉时的函谷关（即新函谷关）在今新安县东。没：陷落。无像：劫后惨象。《老子》第十四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王粲《七哀》诗：“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⑨ 辞：离别。
⑩ 秣马：喂饱马。楚壤：指荆州。
11沮漳：二水名，在湖北省中部，均源于荆山，东南流至当阳县汇合，称沮漳河，南流至荆州（江陵县）西入长江。王粲《登楼赋》：“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自：虽然。
12客心：旅人之心。外：指异乡。奖：劝留。“沮漳”二句是说，荆州一带风景虽然优美，但毕竟不是自己的故乡。王粲《七哀诗》：“荆蛮非吾乡，何为久滞淫！”又《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灵运二句诗即取义于此。
13 诗人：指《式微》的作者。详下。
14式微：《诗·邶风》篇名。据《诗序》说，黎侯寄居在卫国，臣属劝他回国，因作此诗。第一章云：“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故为乎中露？”式微：天黑。“常叹”二句写王粲客居荆州，有家难归，因而时常想起《式微》中的句子。
15 上宰：丞相，指曹操。皇灵：指汉献帝。这句是说曹操奉皇帝之命进行征讨。
16 侯伯：指各诸侯。宗长：谓以曹操为主，即宗之长之。
17 云骑：谓兵马众多如云。乱：横渡，横越。汉南：汉水之南。汉水为长江支流，流经今陕西、湖北二省。
18 纪郢：城名，战国时楚国建都于此，称郢都。后也称纪南城，以其在纪山之南，故名。故址在今湖北江陵县城北。扫荡：平定。
19 排雾：与下句“披云”互文，比喻消除混乱。
20 这句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意思。清朗：气清天朗，与上句的“盛明”均比喻曹操。
21此句谓时运好转，福庆与通泰齐来。庆：福。《易·履》：“上九，视履考祥，其旋元吉。象曰：元吉在上，大有庆也。”唐孔颖达疏：“既以元吉而在上九，是大有福庆也。”泰：通。《易·泰》：“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上下，指君臣。“重叠”亦取义于此。
22 公子：指曹丕。特：独。赏：赏识。这句是说，独有王粲首先受到曹丕赏识。
23 息肩：谓暂住、安身。《左传·襄公二年》：“郑成公疾，子驷请息肩于晋。”
24值：遇上。明两：日月。此指曹丕。《易·离》：“离，丽也。日月丽乎天。”又：“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按《离》卦离上离下，为两明前后相续之象。后因以喻帝王，谓帝王如日月经天，光照大地。“不谓”二句是说，王粲遭乱流徙，原只求有一个安身之所，不料今日竟得到太子厚遇。
25 并载：并车。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26方舟：谓两船并行。河广，即广河。“并载”二句写王粲与曹丕一同游览，亲密无间。
27 绸缪：犹缠绵，谓情意深厚。燕：通“宴”，宴会。
28 寂寥：安静。梁栋响：形容歌声嘹亮。详《魏太子》注41。
29岂顾：犹今言哪管。乘日：谓白天遨游。养，养生。李善注引《广雅》：“养，乐也。”末二句是说，白天游乐以养生不告疲倦，再作长夜之饮。亦即日日夜夜欢聚之意，与下面几篇所说的“夜听极星阑，朝遊穷曛黑”、“行觞奏悲歌，永夜系白日”、“朝遊牛羊下，暮坐括揭鸣”、“始奏《延露》曲，继以阑夕语”、“倾酤系芳醑，酌言岂终始”、“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与早”等句意相似。
陈琳并序①
袁本初书记之士②，故述丧乱事多③。
皇汉逢屯邅④，天下遭氛慝⑤。
董氏沦关西⑥，袁家拥河北⑦。
单民易周章⑧，窘身就羁勒⑨。
岂意事乖己⑩，永怀恋故国。
相公实勤王11，信能定蝥贼12。
复睹东都辉13，重见汉朝则14。
馀生幸已多15，矧乃值明德16。
爱客不告疲17，饮燕遗景刻18。
夜听极星阑19，朝游穷曛黑20。
哀哇动梁埃21，急觞荡幽默22。
且尽一日娱，莫知古来惑23。
①此诗写陈琳离袁绍投曹操经过。陈琳（？——217），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字孔璋。初为何进主簿，后归袁绍，掌书记。曾为袁绍草书檄，历数曹操罪状。绍败，改投操。操爱其才而不记仇，授以司空军谋祭酒，使掌记室。曹魏军国书檄多出自琳及阮瑀之手。后徙门下督。为“建安七子”之一。见《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
②袁本初：即袁绍（？——202），本初是字。其先四世为三公，为东汉末的名门望族。董卓把持朝政，他在冀州号召起兵讨董，据河北，一度成为势力最大的军阀。官渡一战，被曹操打败，不久病死。
③ 丧乱：政局动荡，战乱频繁。
④ 屯邅：艰难。《易·屯》：“屯如邅如。”
⑤ 氛慝：指祸乱。氛：凶气。慝：奸邪。
⑥ 董氏：即董卓（？——192），东汉临洮（今甘萧岷县）人，字仲颖。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灵帝死后，卓带兵入朝，废少帝，立献帝，杀何太后。袁绍等起兵征讨，卓挟献帝迁长安，自任太师。司徒王允密诱卓将吕布杀之。《后汉书》有传。沦关西：指董卓驱献帝和百姓西入关至长安事。
⑦袁家：指袁绍。拥：拥有。河北：黄河以北。董卓带兵入洛阳，欲废少帝，袁绍不从，逃往冀州，起兵讨董。后来绍在与其他豪强混战中，逐渐占有冀、青、幽、并四州，一时成为最大的割据势力。
⑧单民：单人，只身。周章：惶恐，惊惧。晋左思《吴都赋》：“轻禽狡兽，周章夷犹。”
⑨窘：困窘，狼狈。就羁勒：指投靠袁绍。羁勒，被束缚住。袁绍势力虽大，却是一个庸才，陈琳在他手下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故云“就羁勒”。
⑩这句是说，哪里料到事与愿违。谓理想不能实现。乖：违。
11 相公：指曹操。操自为丞相，故有此称。勤王：尽力于王事。
12 信：的确。定：平定。蝥贼：原指吃农作物的两种害虫，此指董卓、袁绍等。
13 东都：指洛阳。
14 则：法则，制度。“复睹”二句是说，曹操南征北剿，削平群雄，使人民得以重见洛阳光辉，汉朝制度。
15 这句是说，当死而不死，已够幸运了。陈琳为袁绍起草书檄辱骂曹操，后投操，操不加罪。“馀生幸已多”主要指此。
16 矧：况且。值：遇上。明德：英明有德之人，指曹丕。
17“爱客”二句本曹植《公燕诗》：“公子敬爱客，终燕不知疲。”
18 燕：通“宴”。遗：忘。景刻：指时间。景，“影”之本字，日影。刻，古代以铜壶滴漏计时，将一昼夜分为一百刻。
19 听：谓听歌曲。极星阑：谓通宵达旦。极：与下句“穷”同义。星阑：星尽，即天亮。
20 这句是说从早到晚游览。曛黑：日暮。
21 此句形容歌声嘹亮。哀哇，指浮艳的歌声。汉扬雄《法言·吾子》：“中正则邪，多哇则郑。”动梁埃：见《魏太子》注41。
22 急觞：谓急饮。觞，原指盛酒器。幽默：寂静无声。此句写曹丕和文士们开怀畅饮，杯笺声、笑语声打破了夜间沉静。
23 古来惑：古人认为酒、色、财会迷住心窍。《后汉书》卷五四《杨秉传》：“（秉）尝从容言曰：‘我有三不惑：酒、色、财也。’”“且尽”二句是说，及时行乐吧，别理会古人的训诫。
徐干并序①
少无宦情②，有箕颍之心事③，故仕世多素辞④。
伊昔家临淄⑤，提携弄齐瑟⑥。
置酒饮胶东⑦，淹留憩高密⑧。
此欢谓可终，外物始难毕⑨。
摇荡箕濮情⑩，穷年迫忧栗11。
末途幸休明12，栖集建薄质13。
已免负薪苦14，仍游椒兰室15。
清论事究万16，美话信非一17。
行觞奏悲歌18，永夜系白日19。
华屋非蓬居20，时髦岂余匹21。
中饮顾昔心22，怅焉若有失23。
①此诗强调徐干“轻官忽禄”，有箕濮之情，借以寄托灵运自己的隐逸之志。徐干（170-217），东汉末北海（今山东潍坊市西南）人，字伟长。在曹魏任司空军谋祭酒掾属、五官将文学。一生“轻官忽禄，不耽世荣”。是“建安七子”之一。有学术著作《中论》传世。传附《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
② 这句是说从小就对做官无兴趣。
③ 箕颖：箕山、颍水。相传唐尧时许由、巢父隐居于此，后因以“箕颍”指隐居。
④ 这句是说任职时，所作诗文多是恬淡寡欲一类思想内容。
⑤临淄：县名，今属山东省。徐干曾居临淄。
⑥ 提携，携手与共，表示朋友间很亲密。弄，拨弄。齐瑟，一种弦乐器。《文选》卷二七曹植《箜篌引》：“秦筝何慷慨，齐瑟何且柔。”
⑦ 置酒：设酒宴。胶东：西汉郡、国名，治即墨（今山东平度县东南），东汉并入北海国。
⑧淹留：久留。憩：休息。高密：汉初置高密县，属齐国，文帝时分置胶西国，元封三年为胶西郡。本始元年改置高密国，治所在今山东高密县西南。东汉建武十三年并入北海国。
⑨外物：身外之物，指功名利禄之类。《庄子·外物》：“外物不可必。”“此欢”二句是说，此欢可以使人终老，但功名的牵扯又不能让人毕其所愿。
⑩摇荡：谓心里不平静。箕濮：指隐居。箕，山名。相传唐尧时许由隐居于此。
11穷年：一年到头。迫忧栗：为忧惧所迫。
12末途：末路，指晚年。灵运《酬从弟惠连》诗有“末路值令弟”句，“末路”与“末途”含意同。幸休明：幸而遇上太子（曹丕）。休明，美好，这里是对曹丕的称颂。
13栖集：谓文士们相聚于曹氏门庭。建：立。清何焯据《文选》李周翰注“言临幸太子休明，延及我薄陋之质”，以为“建”乃“逮”之误。见《义门读书记》。薄质：自谦之辞，犹弱躯。
14 负薪：指地位鄙贱、生活贫苦。《礼·曲礼下》：“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
15 仍：又。或与“乃”通。椒兰室：以香料椒兰和泥涂壁之居室，指贵人居所。
16 清论：高雅的谈论。事究万：谓涉及到万事万物。究，探求。
17 美话：精妙的谈论。信：的确。“清论”二句意思相近。
18 行觞：犹行酒。本谓依次斟酒，这里泛指饮宴。
19 永夜：整夜。
20 华屋：华美的房屋。蓬居：草房。
21 时髦：当代杰出人物。“华屋”二句是说，我徐干应该居蓬居，与平民为侣；而现在过着豪华的生活，与有身份地位的人同列，并不符合我原来的隐逸之志。
22 中饮：谓饮酒半酣。顾：回顾。昔心：指昔日的隐逸之志。
23 怅焉：即怅然，遗憾的意思。
刘桢并序①
卓荦偏人②，而文最有气③，所得颇经奇④。
贫居晏里闬⑤，少小长东平⑥。
河兖当冲要⑦，沦飘薄许京⑧。
广川无逆流⑨，招纳厕群英⑩。
北渡黎阳津11，南登纪郢城12。
既览古今事13，颇识治乱情。
欢友相解达14，敷奏究平生15。
矧荷明哲顾16，知深觉命轻17。
朝游牛羊下18，暮坐括揭鸣19。
终岁非一日20，传卮弄新声21。
辰事既难谐22，欢愿如今并23。
唯羡肃肃翰24，缤纷戾高冥25。
①此诗主要写刘桢追随曹操南征北剿以及参加邺中文人集团游乐饮宴的情况。最后二句点明刘桢有建功立业思想。刘桢（？——217），东平（今山东东平县）人，字公干。曾任曹操丞相掾属。是“建安七子”之一。所作五言诗在当时很有名，但大多散佚。传附《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
②卓荦：超绝，特出。此指文才言。偏人：谓在某方面有特出才能的人。曹丕《典论·论文》：“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又：“王粲长于辞赋，……刘桢壮而不密。”又：“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所谓“偏人”，就是曹丕所说的这些意思。
③ 气：指文章的风骨。曹丕《与吴质书》：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逸气：俊逸之气。
④ 经：黄节释为“正”（见《谢康乐诗注》）。清吴淇《选诗定论》卷十四：“所得颇经奇，谓拟刘诗者较拟他诗所得，更有经奇之词与意，盖彼之气足以助我之气故也。”
⑤ 晏：安。里闬：乡里。闬：里巷的门。
⑥ 东平：汉侯国名，治无盐（今山东东平县东）。南朝宋改为郡。
⑦ 河：指黄河。兖：兖州。东汉时治昌邑（今山东金乡县西北）。东汉末曹操迁治鄄城（今山东鄄城县北旧城）。冲要：要冲，指具有战备地位的交通要道口。
⑧ 沦飘：流浪。薄：至，止。许京：许都。东汉建安元年曹操迎献帝都许县（今河南许昌县东），故名。
⑨广川：宽广的河流。此喻能容纳人的曹操。无逆流：谓没有被拒纳的细流。《文选》李善注引《管子》：“善为君者宜法江海，江海不逆细流，故为百谷长。”《老子》第六十六章有“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皆此意。
⑩ 厕：通“侧”。谓侧身其间。“广川”二句是说，曹操不嫌我刘桢微贱而招纳，使我得以侧身群英之中。
11 这句写刘桢追随曹操征讨袁氏父子。黎阳津：古津渡名，位于古黄河北岸，与南岸的白马津相对。东汉建安五年，曹操败袁绍于此；八年又败其子袁谭、袁尚于此。故址在今河南浚县东南。
12 这句写刘桢从曹操南征刘表。建安十三年八月刘表死，九月曹操攻荆州，刘表之子刘琮降。纪郢城：指荆州（今湖北江陵县），刘表父子曾盘踞于此。
13 “既览”二句是说，我刘桢了解古今政治历史，懂得治乱的情由。“事”与“情”互文见义。
14 欢友：欢爱的朋友。相解达：谓互相鼓励促进。李善注：“言相谈说而进达也。《方言》曰：解，说也。”
15 敷奏：指陈奏之事。究平生：谓尽平生之力。这句是说要竭尽全力为曹魏政权服务。
16 矧：况且。荷：蒙受。明哲：谓贤能之人，此指曹丕。顾：看顾，赏识。
17 知深：谓知遇之恩很深。觉命轻：意思是说为了报恩，将不惜自己的生命。此句本王隐《晋书》：“孔坦表曰：士死知遇，恩令命轻。”
18 这句是说，文士们同曹丕从早晨游览到晚上。牛羊下：指牛羊下山时分，即傍晚。语本《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19 这句是说，文士们同曹丕通宵达旦地宴饮。括揭鸣：指鸡鸣，即天亮时分。括揭，象声字，鸡啼前扑扇翅膀发出的声音。
20 此句谓一年到头如此。
21 传卮：犹言递盏。卮，盛酒器。弄新声：谓演奏新曲。
22 辰事：即总序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因受五言限制，故举偏以概全。难谐：即总所说的“四者难并”的意思。
23“辰事”二句意思，即总序所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
24 肃肃：鸟飞声。《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翰：鸟的羽毛，此指鸟飞。
25 缤纷：犹言纷纷。戾：到。高冥：指高远的天空。“肃肃”二句用禽鸟振翮高飞，比喻刘桢将求仕进。
应玚并序①
汝颍之士②，流离世故③，颇有飘薄之叹④。
嗷嗷云中雁⑤，举翮自委羽⑥。
求凉弱水湄⑦，违寒长沙渚⑧。
顾我梁川时⑨，缓步集颍许⑩。
一旦逢世难11，沦薄恒羁旅12。
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13。
官度厕一卒14，乌林预艰阻15。
晚节值众贤16，会同庇天宇17。
列坐荫华榱18，金樽盈清醑19。
始奏《延露》曲20，继以阑夕语21。
调笑辄酬答22，嘲谑无惭沮23。
倾躯无遗虑24，在心良已叙25。
①此诗写应玚在战乱中飘泊流浪，终于投靠曹操，与曹丕又有尔汝之交，因此在精神上得到了某种满足。应玚（？——217），汝南（今河南平舆县北）人，字德琏。应邵之侄子。任曹操丞相掾属，后为五官将文学。“建安七子”之一。传附《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
②汝颍：汝水和颍水。此指汝南郡一带。西汉时汝南郡治上蔡（今河南上蔡县西南），东汉时移治平舆（今河南平舆县北）。
③流离：流浪离散。世故：故乡世交。
④飘薄：飘泊。
⑤嗷嗷：鸟哀鸣声。语本《诗·小雅·鸿雁》：“鸿雁于飞，哀鸣嗷嗷。”
⑥举翮：谓振翅高飞。翮，本指鸟羽的茎管，此指翅膀。委羽：传说中的北方山名。《淮南子·地形》：“北方曰积冰，曰委羽。”汉高诱注：“委羽，山名，在北极之阴，不见日也。”此指北方。
⑦弱水：传说中的水名。《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大山名曰昆仑之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湄：水边。
⑧违寒：躲避寒冷。长沙：郡名，秦置。西汉改为国，东汉复为郡，治临湘（今湖南长沙市）。渚：水中小洲。以上四句以哀鸿的来往南北，避寒就暖，比喻应玚的飘泊生活。
⑨顾：回顾。梁：大梁，战国时魏惠王迁都于此，其地在今河南开封市。
⑩颍：指颍川郡。治阳翟（今河南禹县）。许：指许县（今河南许昌县）。
11 逢世难：谓遭逢东汉末的大乱。
12 沦薄：沦落、飘泊。羁旅：寄居他乡。
13得所：得到安身之所。“天下”二句是说，天下还未安定，应玚就已投靠了曹操。清吴淇《选诗定沦》卷十四：“汝颍地近许昌，故托身得所，独蚤（早）于诸彦。”
14官度：官渡，在今河南中牟县东北，古时临官渡水。建安五年（200）曹操大败袁绍军于此。厕：侧身其间，参加。这句是说应玚曾以普通一卒身份参加了官渡之战。
15乌林：即今湖北洪湖县东北长江北岸乌林矶。建安十三年（208），孙权与刘备联军大败曹操于赤壁（即今湖北蒲圻县西北赤壁山，亦说是今武昌县西赤矶山）和乌林。预：参加。这句是说应玚与曹操军一同在赤壁、乌林遇险。
16 晚节：晚年。众贤：指王粲、刘桢等人。
17 庇：庇荫。天宇：天空。这句是说，大家都沾戴曹操的恩德。
18 荫：遮护。华榱：华美的大厦。榱：椽桷的总称。
19 樽：盛酒器具。盈：满。清醑：美酒。“列坐”二句写生活的舒适。
20《延露》：曲名。《淮南子·人间》：“夫歌《采菱》，发《阳阿》，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汉马融《长笛赋》：“中取度于《白雪》、《渌水》，下采制于《延露》、《巴人》。”盖《延露》是一种俚曲。
21 阑夕：深夜。
22 调笑：逗弄、开玩笑。酬答：以诗歌相赠答。
23 嘲谑：谓互相开玩笑，与上句“调笑”近义。惭沮：因惭愧而停止。“调笑”二句极写文士们亲密无间。
24 倾躯：犹言全身心的投入。
25 叙：申，吐露。“倾躯”二句是说，大家倾心吐胆，思想上毫无保留。
阮瑀并序①
管书记之任，有优渥之言②。
河洲多沙尘，风悲黄云起③。
金羁相驰逐④，联翩何穷已⑤！
庆云惠优渥⑥，微薄攀多士⑦。
念昔渤海时⑧，南皮戏清沚⑨。
今复河曲游⑩，鸣葭泛兰汜11。
步陵丹梯12，并坐侍君子13。
妍谈既愉心14，哀弄信睦耳15。
倾酤系芳醑16，酌言岂终始17。
自从食萍来18，唯见今日美。
①此篇极力描写文士们与曹氏朝游夕宴、亲密无间的情况，全诗流露出一种昂奋情绪。阮瑀（？-212），陈留郡尉氏县（今属河南省）人，字元瑜。为曹操司空军谋祭酒，掌记室，后徙为仓曹掾属。曹魏军国书檄多出自陈琳、阮瑀之手。“建安七子”之一，有诗名。传附《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
② 优渥：优厚。
③ 开头二句是说，众文士与曹氏乘马在河边驰逐游乐，卷起一阵阵尘土。
④ 金羁：本指以黄金为饰的马络头，此指马。
⑤ 这句是写乘骑接连不断，望不到尽头。联翩：形容连续不断。
⑥ 庆云：祥云，此喻曹操。惠优渥：谓文士们在曹魏受到优厚待遇。
⑦ 微薄：自谦之词，谓才能低下。攀多士：谓与众文士结交。攀，攀附。
⑧ 渤海：郡名。东汉时治南皮。详下。
⑨ 南皮：县名。秦置，故治在今河北南皮县东。沚：水中小洲。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诚不可忘。”
⑩ 河曲：河道弯曲处。
11 葭：通“笳”。一种管乐器。兰汜：长着兰草的水滨。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时驾而遊，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
12 步：徐行。此与灵运《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初发都》诗“ 郤克惭步”之“步”意思不同。丹梯，指宫殿的台阶，因涂饰成红色，故名。
13 侍：陪伴。君子：对曹丕的尊称。
14 妍谈：美好的交谈。愉心：使心里愉快。
15 哀弄：指哀婉的乐曲。信：确实。睦耳：悦耳，动听。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高谈娱心，哀筝顺耳。”
16 倾酤：倒尽美酒。《说文》：“酤，一宿酒也。”芳醑：美酒。这句是说倒出的是美酒。
17 酌言：酌酒。言，助词，无义。语本《诗·小雅·瓠叶》：“君子有酒，酌言尝之。”这句是说日日夜夜地饮宴。
18食萍：当作“食苹”。语本《诗·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苹，俗名扫帚草。据《诗序》说，《鹿鸣》是君主欢宴群臣嘉宾时所唱的诗。“自从”二句是说，历来朝廷都举行宴会，唯有今天曹魏的宴会最美好。这里称颂曹魏政权对文士们的恩宠。
平原侯植并序①
公子不及世事②，但美遨游③；然颇有忧生之嗟④。
朝游登凤阁⑤，日暮集华沼⑥。
倾柯引弱枝⑦，攀条摘蕙草⑧。
徙倚穷骋望⑨，目极尽所讨⑩。
西顾太行山11，北眺邯郸道12。
平衢修且直13，白杨信袅袅14。
副君命饮宴15，欢娱写怀抱16。
良游匪昼夜17，岂云晚与早。
众宾悉精妙18，清辞洒兰藻19。
哀音下回鹄20，馀哇彻清昊21。
中山不知醉22，饮德方觉饱23。
愿以黄发期24，养生念将老25。
① 本篇主要写曹植前期在邺中的惬意生活。因受总题限制，对于他后期的种种不幸遭遇没有具体涉及。曹植（192-232），谯（今安徽亳县）人，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之弟。建安十六年（211）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临菑侯。曹丕称帝后，植多次改封、徙封。黄初二年，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四年，徙封雍丘王。魏明帝太和元年（227），徙封浚仪。二年，复还雍丘。三年，徙封东阿。六年，以陈郡四县封为陈王。死后谥思，故也称陈思王。植自幼聪颖能文，深得曹操钟爱，操一度想让他继位，只是由于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这才改变初衷，立曹丕为继承人。曹丕即位后，他的生活发生了急剧变化，不断遭到曹丕、曹睿父子的猜忌和打击，没有施展政治抱负的机会，甚至连行动的自由也没有，终日郁郁寡欢，最后含恨而死。见《三国志》卷十九本传。曹植是汉末和三国时期最重要最有成就的诗人，他的诗不仅有充实的思想内容，而且有娴熟的艺术技巧，为五言诗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钟嵘《诗品》谓谢灵运诗“源出陈思”，足见其对曹植之崇敬。
② 不及世事：谓还不曾参与政治生活。
③ 但：只。美遨游：以游览为美事。
④ 优生之嗟，与诗末二句“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都是笼统地指他后来的不得志。
⑤ 凤阁：指宫殿。
⑥ 华沼：华池。
⑦ 倾柯：使树枝倾斜，亦即下句的“攀条”之意。引：取，摘。弱枝：嫩枝。
⑧ 蕙草：香草名。
⑨ 徙倚：徘徊流连。穷骋望：极目远望。
⑩ 讨：寻视。
11 顾：望。太行山：又名西山，在邺城西，绵延今山西、河北、河南三省。
12 眺：远望。邯郸：战国时赵国都城，秦置邯郸郡、县，均治此。一度是黄河北最繁荣的商业城市。故址在今河北邯郸市。
13 平衢：平坦的大道。修：长。
14 信，确实。袅袅：形容柔软的枝条随风摇摆。
15 副君：指太子曹丕。《汉书》卷七一《疏广传》：“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后世称太子为国储或副君本此。
16 写怀抱：抒发内心情感。怀抱指胸襟，心意。
17 匪昼夜：谓不分白天和黑夜。
18 众宾：指众文士。精妙：指诗作佳妙。
19 这句是形容辞藻之美。
20 此句极言乐曲之哀婉动听，致使鸿鹄翔集。李善注引《韩子》：“师旷奏清徽，有玄鹄二八集于廊门。”鹄：天鹅。
21 馀哇：犹馀音。哇，本指淫艳的歌声，这里不必过分拘泥。彻：响彻。清昊：指天空。《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22 中山：郡名，今河北省定县。传说中山人狄希能酿造好酒，人饮后千日不醒。刘玄石饮之，果然一醉三年。见晋张华《博物志·杂说下》、干宝《搜神记》卷十九。
23 饮德：《诗·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德，唐孔颖达释为道德。
24 黄发：指长寿。人老头发转黄，故云。曹植《赠白马王彪》诗：“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
25 末二句是说，自己（曹植）将保养身心，以求高寿，不再过问世事。这也是谢灵运寄托的人生归宿。
附言：《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注，摘引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成果，心谢。
山 家
中为天地物，今成鄙夫有。
残句。作于归始宁时。《梁书·徐勉传》，勉诫子崧书云：“忆谢灵运《山家》诗云：‘中为天地物，今成鄙夫有。’吾此园有二十载矣，今为天地物，相校几何哉。”山家指谢灵运的山居，说此为广阔天地中的一物，今为我所有。仅此一联，难明其意。有将鄙夫指农人的，按徐勉意，不妥。
登 孤 山
迥旷沙道开，威纡山径折。
波□青密林，□瑛丹穴壁。
残句。作于归始宁时。《山居赋》“近西”节自注：“壁高四十丈，色赤，故曰照涧而映红。曾山之西，孤山之南，王子所经始，并临江，皆被以绿竹”。又“徒观其南术”节自注：“南术是临江旧宅，……对岸西面常石，此二山之间，西南角岸孤山。”孤山在嶀浦西岸，丹穴壁即“色赤”的清风岩，常石即嶀浦岩，下有谢康乐钓台，南术即桐亭楼，具体参见本书《始宁墅的地域范围》和《始宁墅中的三精舍》二节。此诗为登上孤山观看成功峤和嶀浦所作。
入 竦 溪
平明发风穴，投宿憩云。
初时当薄木，迄今草已搴。
残句。作于归始宁时晚年。平明：天亮。发：出发。风穴：山谷的谷口，指剡溪口，即嶀浦，以此代指始宁墅。投宿，指到所去的目的地夜宿。云指宿处地势很高。从《石门岩上宿》：“朝搴园中兰，冥投云际宿”来看，云与云际同，当指石壁精舍。草以搴与朝搴园中兰意同，两诗可资互证。这次从始宁墅去石壁精舍不走剡溪、强口涧，与往者不同，可能从嶀浦西入回溪，越山而至。竦溪旧名渌溪，回溪，今名陆康溪。
赠 王 琇
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
残句。邦君：临海太守王琇。难地险：山地崎岖、道路险阻。旅客：过路行人。易山行：改道而行。据《宋书·谢灵运传》载：
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灵运乃安。又邀琇更进，琇不肯，灵运赠琇诗曰：“邦君难地险，旅客易山行。”
相关内容参见本书《谢灵运再隐始宁墅》。王琇，父谧，祖劭（嗣协），曾祖导。
谢灵运筑路至临海，并建议王琇更进，希望修筑从上虞、始宁、剡县经临海至永嘉的道路，这对改善浙东和临海的交通都有利。因为从剡县经临海去永嘉是近道，但那时因天台山、雁荡山险阻，通行困难，须绕道吴宁、永康、缙云、丽水、青田，这大概是诗中“易山行”的意思。谢的这个理想，直到近年104国道和上三线高速公路建成，才得以实现。
作 离 合
古人怨信次，十日眇未映。
加我怀缱绻，口咏情亦伤。
剧者归游客，处子勿相忘。
离合诗始于东汉末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离合郡姓名字》诗，隐“鲁国孔融文举”六字。后发展成四种格式，其中一种是，离第一个字的偏旁为二字，六句凑合为一字，谢灵运此信即属此类。首句“古”，去第二句“十”第三句“加”，第四句去口，第五句“剧”（按繁体字），第六句去“处”，合而为一“别”字。离合诗一般是在朋友间相互酬唱，谢灵运的“别”字离合诗，可与谢惠连的“念”字离合诗相契合。惠连《离合诗》：“夫人皆薄离，二友独怀古。思笃子衿诗，山川何足苦。”
信次：《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意思是住二晚为信，超过二晚为次。眇：渺茫。未央：未尽。开头二句是说，古人离别二三日就觉得时间太久了，可是友人离去已经十天，重返的消息却仍然遥遥无期。
缱绻：形容情深意笃。处子：隐者，谢灵运自指。后几句的意思是，离别已经伤情，千万不要把我忘了。
岁 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远淹物，逝年觉易摧。
残句。作于居始宁的晚期。朋去亲离，孤独惆账，彻夜难眠。只见窗外白雪皑皑，月色凄冷。北风呼号，声厉且哀。回忆人生苦短，如草木凋零，逝年易摧。诗人心绪低沉，加之冷月、寒雪、哀风，更添悲凉，故明月两句世称精句。
